《困于柏林》芜逢

7、概率与契约

　　米哈伊尔在雨中站了很久，久到裤脚被溅起的雨水浸透，寒意顺着小腿向上蔓延。伞沿滴落的水珠在脚边形成一个小小水洼，倒映着街灯破碎的光。
　　他最终没有直接回家。
　　而是在下一个街角转弯，走向菩提树下大街的方向。雨夜的柏林行人稀少，偶尔驶过的汽车溅起水花，车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出长长的光带。米哈伊尔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精确，像在棋盘上移动棋子。
　　他知道身后有人跟踪。从保安总局大楼出来时就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埃伯哈特，而是更专业的影子，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融入雨夜的背景。这是西格蒙德的承诺，也是他的警告：你被保护，也被监视。
　　走到旧书店时，橱窗还亮着昏暗的灯。米哈伊尔推门进去，门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书店老板霍夫曼先生——不是公寓楼那位防空负责人，而是一个六十多岁、背有些驼的老人——从柜台后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他的眼睛眯了眯，认出了常客。
　　“罗泽先生，这么晚还来？”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柏林口音特有的粗粝感。
　　“突然想找点东西读。”米哈伊尔摘下湿漉漉的帽子，在门垫上蹭了蹭鞋底，“下雨天适合读书。”
　　霍夫曼点点头，重新低头看他正在修补的一本旧书。米哈伊尔在书架间慢慢踱步，手指拂过书脊。空气里有灰尘、旧纸和潮湿木头混合的味道，熟悉得令人安心。
　　他在哲学区停下，抽出一本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书很旧，封面破损，内页有前主人密密麻麻的批注。他翻开，目光扫过那些德文字句，但心思在别处。
　　明天他必须给西格蒙德答案。接受那个危险的交易，还是拒绝？
　　接受意味着暂时安全，意味着可以在敌人的心脏继续工作，意味着能够更接近西格蒙德——这个莫斯科要求“评估或清除”的目标。但同时也意味着更深的卷入，意味着要在谎言中维持某种“有限度的坦诚”，意味着每一次与西格蒙德的对话都变成了双重表演：既要扮演被监管的学者，又要履行间谍的职责。
　　拒绝呢？拒绝意味着什么？布伦纳专员的兴趣？更直接的审讯？还是西格蒙德会履行诺言，继续以某种方式保护他？
　　米哈伊尔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风险都高得令人窒息。
　　“这本康德不错。”霍夫曼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米哈伊尔微微一惊，“第三版，1887年。批注是前主人写的，一位耶拿大学的哲学教授，1902年去世了。”
　　米哈伊尔合上书。“您记得每一本书的来历？”
　　“大部分。”霍夫曼伸手拿过书，小心地翻到扉页，指着角落里一个几乎看不清的藏书章，“看，这是他的印章。我经手的书都有故事，就像人一样。”
　　他的手指粗糙，指甲缝里有墨迹和胶水的残留。那是一双与书本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
　　“故事。”米哈伊尔重复这个词，“您相信一本书有自己的命运吗？”
　　霍夫曼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牙床。“当然。一本书从印刷厂出来，被第一个人买走，阅读，放在书架上，也许传给子孙，也许卖掉，也许丢失，也许被烧毁……每一段旅程都是命运。就像人一样，出生，成长，相遇，分离。”
　　他顿了顿，透过厚厚的镜片看着米哈伊尔。
　　“您今天看起来若有所思，罗泽先生。有什么困扰吗？”
　　米哈伊尔犹豫了。这个老人只是书店老板吗？还是说，在这座遍布间谍的城市里，每个人都可能不止一个身份？
　　“我在思考一个选择。”他最终说，决定冒险，“一个可能改变一切的选择。”
　　霍夫曼把康德放回书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破布，擦拭着眼镜。“改变一切的选择很少存在，年轻人。更多时候，我们只是在一系列小选择中，不知不觉走到了某条路上。而回头看时，才会觉得某个节点特别重要。”
　　“但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节点呢？”米哈伊尔问，“一个明确的岔路口，左边和右边通往完全不同的世界？”
　　霍夫曼重新戴上眼镜，目光变得锐利了些。“那么问问自己：你更害怕选择后的后悔，还是害怕永远不知道另一条路上有什么？”
　　这不像一个普通书店老板会说的话。米哈伊尔看着他，试图从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读出更多信息，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谢谢您的建议。”他说，从书架上抽出另一本书——歌德的《浮士德》，“这本我也借走。”
　　霍夫曼点点头，回到柜台后开始登记。米哈伊尔付了押金，把书装进随身带的布袋里。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老人已经重新埋头于那本正在修补的书，台灯的光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多么正常的场景。多么和平的景象。仿佛战争只是外面的雨声，永远不会浸入这个满是书籍的小世界。
　　但米哈伊尔知道真相。在柏林的每一寸空间里，战争都在发生。在言语里，在眼神里，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

　　回到公寓时已经九点多。米哈伊尔检查了门缝——他离开时夹的一根头发还在原位。他开门进去，开灯，脱掉湿透的大衣。
　　公寓和他离开时一样：简朴，整洁，没有任何多余的个人痕迹。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衣柜。厨房里只有最基本的餐具和配给食物。浴室里毛巾整齐挂着，肥皂用到很薄。
　　一个完美的伪装空间。但今晚，这伪装让他感到窒息。
　　他从布袋里拿出《浮士德》，但没有翻开。而是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厚重的俄德词典——真正的词典，但书脊的粘合剂里有微小的空间。他用小刀小心地撬开，取出藏在里面的东西：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锡盒。
　　打开锡盒，里面是那份来自莫斯科的指令，用最微小的字体写在卷烟纸上。
　　“确认‘琥珀’身份。若可策反，评估价值。若不可，准备清除。”
　　下面是西格蒙德的档案摘要：全名，军衔，职责范围，家族背景，已知的政治倾向……不多，但足够致命。尤其是最后一行备注：“目标与反希特勒密谋圈有间接关联，可利用此矛盾。”
　　米哈伊尔把指令靠近台灯，又读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针，刺进他的眼睛。
　　确认身份。他已经确认了。西格蒙德·冯·施特恩，保安总局第四处少校，普鲁士贵族，厌恶纳粹但被迫效命。
　　可策反吗？也许。他看到了西格蒙德眼中的厌倦，听到了他关于肖邦和真相的言论，感觉到了那种想要保护“稀有性”的冲动。这些都是裂缝，是可以插入杠杆的支点。
　　评估价值。西格蒙德的价值显而易见：他身处情报系统的核心，能接触最高级别的秘密，他的家族背景提供了进入德国传统精英圈的通道。如果策反成功，将是苏联情报战的巨大胜利。
　　准备清除。如果不可策反。如果西格蒙德终究是忠诚的纳粹，或者太危险，太不可预测。那么米哈伊尔必须准备杀死他。
　　杀死那个在防空洞里谈论巴赫的人。那个在歌剧院留下琥珀袖扣的人。那个今天提出“有限度坦诚”交易的人。
　　米哈伊尔闭上眼睛。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这不是他第一次接到清除指令。在战争之前，在内务人民委员会的训练中，在真正来到柏林之前，他学过如何在必要时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干净，迅速，不留痕迹。那是训练的一部分，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这次不同。
　　他把指令放回锡盒，塞回词典，把词典放回书架。然后走到窗边，拉开黑色窗帘的一角。雨还在下，街道空无一人，但对面的屋顶上，一点微弱的红光一闪而过——可能是哨兵在抽烟，也可能是监视者在调整设备。
　　西格蒙德说会有人观察。他做到了。
　　米哈伊尔放下窗帘，回到桌前，终于翻开《浮士德》。书很旧，纸张泛黄，有霉味。他翻到著名的开场白：
　　“我已经彻底钻研了哲学、法学和医学，遗憾的是，还有神学……”
　　他的目光停在下一行：
　　“而今，我这个可怜的愚人，却并不比从前聪明半分。”
　　米哈伊尔苦笑。多么贴切。他钻研了语言、历史、文化，掌握了伪装、传递、观察的技巧。但面对一个简单的选择，他感觉自己像个“可怜的愚人”，并不比从前聪明半分。
　　他继续往下读。浮士德与梅菲斯特的契约，用灵魂换取知识和体验。一场危险的交易，一场走向毁灭的舞蹈。
　　西格蒙德的交易不同吗？有限度的坦诚，以自由换取保护，在监视下继续工作。没有那么戏剧性，但同样危险，同样可能走向某种形式的毁灭。
　　米哈伊尔合上书。他需要思考，需要计算概率，需要评估风险。这是他受过训练的事情：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做出最优决策。
　　他拿出一张白纸，开始列清单——不是用文字，而是用自己设计的符号系统。左边是“接受交易”，右边是“拒绝交易”。下面列出各自的潜在后果，每个后果后面标注预估概率。
　　接受交易：
　　获得西格蒙德的直接保护，暂时安全 (概率：0.7)
　　有更多机会接触西格蒙德，执行莫斯科的评估指令 (0.8)
　　行动自由受限，处于持续监视下 (1.0)
　　必须维持复杂双重表演，精神压力增加 (1.0)
　　可能被布伦纳等其他人视为西格蒙德的“财产”而避免干扰 (0.6)
　　如果西格蒙德改变主意或失去权力，将立刻陷入危险 (0.4)
　　拒绝交易：
　　失去西格蒙德的保护 (1.0)
　　可能立即引起布伦纳的注意和行动 (0.8)
　　无法合法接近西格蒙德，评估任务受阻 (0.9)
　　可能需要提前激活紧急撤离程序 (0.7)
　　撤离成功率低于50% (0.3)
　　留在柏林但无保护，被捕概率急剧上升 (0.9)
　　数字是冰冷的，是理性的。根据这些计算，接受交易的综合预期效用更高。生存概率更高，任务完成可能性更高。
　　但计算没有考虑一个变量：情感。没有考虑米哈伊尔看着西格蒙德时那种复杂的、他不愿承认的吸引。没有考虑肖邦夜曲在会议室流淌时他心跳的加速。没有考虑西格蒙德说“能听懂肖邦的人太少了”时，他感到的那一丝共鸣。
　　情感是干扰项，是误差来源，是优秀间谍必须排除的变量。
　　米哈伊尔把纸对折，再对折，然后划燃一根火柴，看着火焰吞噬纸张。灰烬落在烟灰缸里，像一场微型的火葬。
　　他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