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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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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台的清晨
2023年4月15日,周六,清晨6点03分。
市第三中学的保洁员张阿姨像往常一样,拖着清洁车走进教学楼。周末的校园空荡荡的,只有早起的鸟在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她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从五楼往下打扫。
6点17分,她推开天台的门。
风很大,吹得她眯起了眼睛。她弯腰去捡被风吹到门口的塑料袋,然后直起身,看见了那个身影。
在距离天台边缘一米远的地方,一个少年侧躺着,像睡着了一样。他穿着三中的蓝白色校服,书包还背在背上,一只运动鞋掉在身旁,另一只还穿着。
张阿姨愣了愣,走近几步:“同学,怎么在这儿睡——”
话卡在喉咙里。
她看见了血。从少年后脑蔓延开来的暗红色液体,已经凝固在水泥地上,形成一片不规则的形状。少年的脸朝着地面,她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他后颈处有一小块胎记,像一片小小的叶子。
张阿姨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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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42分,第一辆警车赶到。
赵安和是在睡梦中被电话吵醒的。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市局指挥中心——立刻清醒了。
“三中有人跳楼,死者十五岁,男性。”电话那头的声音简洁,“未检处需要介入吗?”
“十五岁?”赵安和坐起身,“我马上到。”
他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日期:4月15日。距离李颖案结案刚好二十天。那场雨的湿气似乎还没完全散去,新的死亡已经到来。
赵安和穿衣服时,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魏青远。
“三中的事,你知道了?”魏青远的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
“刚接到电话。”
“我也去。”魏青远说,“周末你一个人,需要帮手。”
“二十分钟后,三中门口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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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点10分,赵安和的车驶入第三中学。
校园已经被封锁,警戒线拉了一圈又一圈。几个早到的记者被拦在外面,闪光灯此起彼伏。教学楼下聚集着一群穿睡衣的附近居民,低声议论着。
赵安和出示证件,穿过警戒线。他抬头看了一眼教学楼——六层,不算高,但从天台跳下来,足够了。
魏青远已经到了,站在警戒线内等他。他穿着深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眉头微蹙。
“什么情况?”赵安和走过去。
“死者徐雾,初三学生,六点左右被发现。”魏青远指了指天台,“现场初步判断是自杀,有遗书。”
“遗书?”
“手机备忘录里,只有一句话:‘太脏了,洗不干净’。”
赵安和心里一沉。他想起李颖手腕上的伤疤,想起她说“那些看不见的痛苦,被看见了”。现在又有一个孩子,用生命发出了最后的信号。
两人乘电梯到五楼,然后走消防楼梯上天台。风更大了,吹得赵安和的衣领啪啪作响。
天台很大,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废弃的花盆和一个锈迹斑斑的篮球架。徐雾倒下的地方已经用粉笔画出了人形轮廓,技术人员正在周围取证。
“遗物呢?”赵安和问现场负责的民警。
“书包在这里。”民警指着一个物证袋,“里面有课本、练习册、一个药瓶。”
赵安和戴上手套,打开书包。课本很整齐,练习册上的字迹清秀工整。药瓶是透明的,标签上写着“舍曲林”,一种抗抑郁药。处方日期是3月10日。
“一个月前就开始吃药了。”魏青远轻声说。
赵安和继续翻找。在书包的内袋里,他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部手机,黑色的,屏幕已经碎了。
“技术科到了吗?”
“在楼下。”
赵安和把手机放进物证袋,走到天台边缘。从这里看下去,能看见楼下的警戒线,和越聚越多的人群。他想象徐雾站在这儿的样子——十五岁,应该是个子还没完全长开的年纪,可能有点瘦,可能戴着眼镜。他站在这里,看着下面的世界,然后跳了下去。
为什么?
魏青远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站着,风吹起他们的衣角,猎猎作响。
“安和,”魏青远突然开口,“你看那儿。”
赵安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天台边缘的水泥台面上,有一处不太明显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
“有人经常坐在这儿。”魏青远蹲下身,用手指摸了摸划痕,“看磨损程度,至少几个月了。”
“徐雾?”
“可能。”魏青远站起身,“一个经常来天台的孩子,最后从这里跳下去。这不是一时冲动。”
赵安和点点头。他想起徐雾书包里的抗抑郁药,想起那句遗言。这不是突发奇想的自杀,这是一个有计划的、漫长的坠落。
“去教室看看?”魏青远提议。
“走。”
二、初三(5)班
初三(5)班在四楼,走廊尽头。周末的教室空无一人,桌椅整齐排列,黑板擦得干干净净,角落的储物柜上贴着课程表和值日表。
赵安和推开后门,走了进去。教室里有股粉笔灰和旧书的味道,混着青少年特有的汗味。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徐雾的座位是哪个?”魏青远问。
两人在教室里寻找。最后,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他们找到了贴着“徐雾”名字的课桌。
桌面上很干净,只有几道浅浅的划痕。桌肚里塞着几本书,一个笔袋,还有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赵安和展开纸团。上面用铅笔写了一行字,字迹潦草:
“他们说的对,我就是怪物。”
没有日期,没有署名,但笔迹和练习册上的一致。
魏青远拿起徐雾的课本。语文书的扉页上,有人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叉,旁边写着“娘炮”。数学书的封底,有人用修正液涂了几个字:“死变态”。
“校园欺凌。”赵安和的声音很冷。
“不止。”魏青远翻开徐雾的作业本。在一篇作文的空白处,有另一行小字,写得很轻,几乎看不清:
“刘老师说会帮我,但为什么更疼了?”
刘老师?
赵安和和魏青远对视一眼。就在这时,教室外传来脚步声。
一个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穿着深蓝色的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悲伤。
“你们是……”男人迟疑地问。
“市检察院,赵安和。”赵安和出示证件,“这位是心理学顾问魏青远。你是?”
“刘海平,学校的心理老师。”男人走进来,叹了口气,“徐雾的事……太突然了。我上周还给他做咨询,看起来状态好多了。”
魏青远敏锐地捕捉到这句话里的细节:“你给徐雾做咨询?”
“是的。”刘海平点点头,“从二月份开始,大概每周一次。这孩子被同学欺负,情绪不太好。”
“具体什么情况?”
“就是……同学说他‘不像男生’。”刘海平斟酌着词句,“走路姿势、说话声音什么的。青春期的孩子,喜欢拿这些开玩笑。”
赵安和想起作业本上的那些字:“只是开玩笑?”
“可能有点过分。”刘海平推了推眼镜,“我教他一些应对技巧,建议他别太在意。还建议他家长带他去看医生——他后来确实去了,开了药。”
“药是你建议的?”
“我只是建议看医生,具体开什么药是医生决定的。”刘海平回答得很谨慎。
魏青远盯着他:“徐雾最后一次咨询是什么时候?”
“周三,4月12日。”刘海平回答得很快,“主要谈学业压力,马上要中考了。”
“他提到想自杀吗?”
“没有。”刘海平摇头,“他说想考重点高中,想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赵安和想起天台上的那道划痕,那个经常坐在边缘的孩子,也许真的想过重新开始。但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结束。
“刘老师,”魏青远突然问,“咨询有记录吗?”
“有的,心理咨询记录。”刘海平说,“但涉及学生隐私,按规定不能随便看。”
“我们需要调阅。”赵安和说,“徐雾的死亡可能涉及校园欺凌,检察院有权调查。”
刘海平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平静:“好的,我配合。记录在办公室电脑里,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看。”
“不急。”赵安和说,“我们先去徐雾家。”
离开教室时,赵安和回头看了一眼徐雾的座位。阳光正照在那个位置上,桌面上的划痕在光下清晰可见。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每天坐在这里,听着同学的嘲笑,在课本上看到辱骂的字眼,然后在作业本上写下“我就是怪物”。
而他所谓的“心理老师”,在最后一次咨询后第三天,他从天台跳了下去。
事情不对。
赵安和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事情远远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三、徐雾的家
徐雾家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五楼,没有电梯。楼道里堆着杂物,墙壁斑驳,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
赵安和敲了敲门。过了很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双红肿的眼睛。
“请问是徐雾家吗?”赵安和轻声问。
门开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穿着皱巴巴的家居服,头发凌乱。她身后,一个同样憔悴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我们是检察院的。”赵安和出示证件,“想了解徐雾的情况。”
女人——徐雾的母亲——愣了几秒,然后突然崩溃大哭:“小雾……我的小雾没了……”
男人站起身,走过来扶住妻子。他的眼睛也是红的,但强忍着没哭出来:“请进。”
屋子很小,两室一厅,收拾得很干净。客厅的墙上贴满了奖状:三好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数学竞赛二等奖。照片墙上,徐雾从小到大的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婴儿时期胖嘟嘟的,小学时戴着红领巾笑得很开心,初中以后的笑容越来越少,最后几张几乎看不到笑意。
“他从小就很乖。”徐雾的父亲声音沙哑,“学习不用我们操心,还会帮我做家务。就是……就是性格有点内向。”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魏青远问。
夫妻俩对视一眼。母亲擦了擦眼泪:“今年二月,过完年之后。他突然不爱说话了,洗澡时间特别长,有时一洗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以为他是学习压力大。”父亲接话,“初三了,要中考。我们还给他报了补习班。”
“他说想学散打。”母亲突然想起什么,“说想变强壮。我给他报了班,但他去了两次就不去了。”
赵安和想起作业本上的“娘炮”“死变态”。
“他在学校,有没有被欺负?”他问。
母亲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他没说过。但有一次,我洗他校服,发现裤子上有脚印。问他,他说是自己摔的。”
“手机呢?”魏青远问,“我们可以看看他的手机吗?”
“手机被警察拿走了。”父亲说,“但我们有一部旧手机,他换下来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部旧手机。开机需要密码。
“密码是多少?”赵安和问。
“他的生日,080905。”
赵安和输入密码。屏幕亮起,桌面是一张星空照片。他打开相册,大部分是学习资料的照片,几张风景照,还有几张和父母的合影。
翻到最近删除,空了。
“他经常清理手机吗?”魏青远问。
“好像是的。”母亲想了想,“最近几个月,他总说手机卡,要删东西。”
赵安和打开备忘录。里面只有几条学习计划,和一句摘抄:“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没有遗言,没有负面情绪。就像徐雾这个人一样,把一切都藏得干干净净。
“他吃的那种药,”魏青远问,“是医生开的吗?”
“是。”母亲点头,“三月份我带他去看心理医生,诊断是中度抑郁,开了舍曲林。”
“只开了这一种?”
“医生只开了这种。”母亲很确定,“他说按时吃,会好起来的。”
但徐雾没有好起来。他吃着药,每周接受心理咨询,却在咨询后第三天跳楼自杀。
“心理咨询的老师,你们见过吗?”赵安和问。
“见过一次,刘老师。”父亲说,“人挺好的,很专业。他说会帮助小雾。”
“他怎么帮助的?”
“就是聊天,教他怎么应对压力。”母亲说,“刘老师还给了小雾一些助眠的药,说他睡不好。”
赵安和和魏青远同时警觉:“助眠药?什么药?”
“白色的小药片,没有包装。”母亲回忆,“刘老师说安全,比安眠药温和。”
“药还有吗?”
“小雾都吃了。”母亲突然意识到什么,“那个药……有问题吗?”
魏青远没有回答。他看向赵安和,两人眼神交汇——助眠药,没有包装,不是医生开的。这是一个危险信号。
“徐雾最后一天,有什么异常吗?”赵安和转移话题。
母亲的眼神暗淡下去:“周五晚上,他问我:‘妈,如果一个人脏了,还能洗干净吗?’”
“你怎么回答?”
“我说当然能,洗干净就没事了。”母亲的声音开始颤抖,“他点点头,说‘好’。然后就去睡了……我没想到……”
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痛哭。
父亲搂住妻子,眼眶通红:“如果我们多问一句……如果我们多关心一点……”
赵安和看着这对崩溃的父母。他们爱孩子,为孩子报补习班,带孩子看医生,相信学校的心理老师。他们做了所有“正确”的事,但孩子还是死了。
因为有些伤害,藏得太深;有些恶魔,穿得太像天使。
离开徐雾家时,天已经黑了。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人摸黑下楼。走到三楼时,魏青远突然停下脚步。
“安和,”他轻声说,“刘海平在说谎。”
“什么?”
“他说徐雾最后一次咨询主要谈学业压力,说徐雾想考重点高中。”魏青远的声音在黑暗中很清晰,“但一个想考重点高中、想重新开始的孩子,不会在三天后跳楼。除非——”
“除非那次咨询发生了什么。”赵安和接上他的话,“或者咨询之后发生了什么。”
两人继续往下走。走出单元门时,赵安和回头看了一眼五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徐雾的父母还在哭,哭声隐约传来,像受伤的动物。
“明天一早,查刘海平。”赵安和说,“他的电脑,他的咨询记录,他的一切。”
“还有那些药。”魏青远补充,“徐雾体内可能有别的药物成分。”
“尸检报告什么时候出?”
“最快明天下午。”
赵安和点点头,掏出车钥匙。夜风吹过,带着四月的凉意。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
“青远,”他突然问,“你说一个孩子,要绝望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自己‘脏了,洗不干净’?”
魏青远沉默了很久。
“绝望到,”他最后说,“有人让他相信,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车子发动,驶出昏暗的小区。路灯的光一节一节掠过车窗,明明灭灭,像一段段破碎的记忆。
而在市三中的心理咨询室里,刘海平正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上是徐雾的咨询记录,他正在修改最后一次咨询的内容——删除某些对话,添加新的段落。
保存,加密,上传云端。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椅背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窗外的路灯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他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号码。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没有接。铃声持续响着,在空荡荡的咨询室里回荡,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最后,铃声停了。一条短信进来:
“刘老师,徐雾的事我听说了。我们需要谈谈。”
没有署名。
刘海平盯着那条短信,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删掉短信,关掉手机,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几个警察还没离开,警戒线的反光条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他拉上窗帘,把一切隔绝在外。
但有些东西,是拉上窗帘也挡不住的。比如记忆,比如秘密,比如那些在黑暗中滋生的、终将破土而出的真相。
夜深了。
城市在沉睡。
而一场关于死亡、谎言与救赎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