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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皇太女的烦恼 ...

  •   雪后初霁,檐角冰棱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寒光。

      瑶光殿内,银霜炭在鎏金火盆中烧得正旺,武元昭独坐紫檀御案之后,手中握着一卷奏折。日光透过琉璃窗格,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殿内只闻铜漏滴答,宫人垂手侍立一旁,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陛下,凤阁侍郎尚淑求见。”内侍监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

      “宣。”

      殿门开合间带入一股寒气。尚淑踏进殿内,绿袍革带,臂弯搭着件狐裘披风,想来是刚从外头进来。她行至御案前三步处,肃然跪拜,额头触地:“臣尚淑,叩见陛下。”

      “平身。”武元昭未抬眼,目光仍停留在奏折上,“朔州的军报,你看过了?”

      尚淑起身,垂手而立,姿态恭谨:“臣已细阅。骨咄禄部今冬已南犯三次,劫掠云、朔二州边境七镇。朔州节度使崔元综连上七道求援奏表,言军中缺员,粮草仅够支撑一月。”

      武元昭放下奏折:“夏官那边怎么说?”

      “夏官诸司已在拟定作战方略。”尚淑微微躬身,“夏官郎中昨日呈了初稿,主张调陇右道三万府兵北上,以幽州为后援。只是……”她顿了顿,“朝中对主帅人选尚有分歧。”

      “哦?”武元昭终于抬眼,“说来听听。”

      尚淑略一沉吟:“夏官尚书属意左威卫将军李楷固,其人出身陇西李氏,曾随黑齿常之征讨突厥,熟悉北地战法。然凤阁有同僚认为,李将军年过五旬,锐气稍逊。另有荐左玉钤卫中郎将王孝杰者,其勇猛有余,却少谋略。”

      殿内静了片刻。武元昭的手指在奏折边缘缓慢摩挲。

      “你如何看?”武元昭问。
      “此乃军国大事,臣不敢妄议。”尚淑垂首,“夏官尚书所荐必是良将。臣唯愿陛下早日定夺,以解边关之急。”

      她顿了顿,话锋悄然一转:“不过……臣倒以为,眼下另有一事,或比朔州军情更需陛下圣裁。”

      “何事?”

      尚淑上前半步:“储君已立,国本虽固,然东宫正妃之位空悬,终究难安朝野之心。今早春官尚书入凤阁议事,言语间亦提及此事。臣斗胆进言——是否该为皇太女殿下择选良配了?”

      炭火噼啪一声,爆出几点火星。武元昭的手指停在奏折边缘。尚淑垂首而立,姿态依旧恭谨如初。

      “你倒有心。”武元昭缓缓道,“朕确实思量过此事。武令明年岁渐长,是该择一品德兼优的世家子女为妃,以固储位,以安人心。”

      “陛下圣明。”尚淑颔首,转而眉心微蹙,“只是……”

      武元昭目光一凝:“只是什么?”

      尚淑忽然跪地,绿袍下摆铺展在青砖上:“臣有一事,踌躇多日,不知当禀不当禀。若不言,恐误国事;若言……又恐有离间天家之嫌。”

      “恕你无罪。”武元昭声音平静,“直言便是。”

      “臣近日听得些风声,”尚淑说道,“储君殿下与东宫左卫率将军冯熙之间,似有逾越君臣之谊。此事虽未张扬,然宫中已有风言,恐非空穴来风。若传扬开去,恐对殿下择妃有碍,更损储君清誉。”

      武元昭的手停在半空。

      冯熙——这个名字她记得。垂拱元年武科举,那个以一介寒门之身,连败七名世家子弟,最终夺得武探花。殿试那日,她曾亲临观德殿,看那女子使一杆红缨枪,枪出如龙。策论时,对《孙子兵法》《李卫公问对》的见解,竟让几位夏官老臣频频颔首。

      确实是将才。也确实……只是寒门。

      “朕记得她。”武元昭缓缓道,语气依旧听不出情绪,“武功兵法皆是上乘,去岁秋狩,她射杀猛兽救了武令明一命。只是出身……终究配不上储君正妃之位。”

      “陛下明鉴。”尚淑依旧跪着,声音平稳,“不过殿下素来顾全大局,想来也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儿女私情,难免一时障目。若陛下能早日为殿下择定良配,既安朝野之心,也可……”她顿了顿,抬眼看武元昭,目光清澈如镜,“让殿下断了不该有的念想。”

      武元昭沉默良久。

      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在青砖地上拉长窗格的影子。武元昭的目光重新落回朔州军报上。

      “你考虑得周全。”武元昭终于开口,“朔州战事,你需多加留意,每日向朕禀报进展。至于太女妃择选——”她顿了顿,“朕会交予春官诸司操办。你且退下吧。”

      “臣遵旨。”

      尚淑躬身退出瑶光殿。殿门在身后合拢的刹那,午后的阳光刺目,她微微眯起眼,紫袍广袖下的手,缓缓握紧,又缓缓松开。

      声音消散在穿廊而过的寒风里。尚淑走下白玉台阶,紫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抬头望了望东宫的方向,那里殿宇巍峨,在冬日晴空下沉默矗立。

      未时三刻,东宫收到瑶光殿传召。

      武令明踏入殿内时,武元昭正立在东窗边看雪。窗棂外,昨夜积雪尚未化尽,琉璃瓦上铺着一层薄白,在斜阳下泛着淡金光泽。

      “臣拜见陛下。”武令明在御案前三步处跪下行礼。
      “过来坐。”武元昭未回头,只摆了摆手。

      御案旁另设了一席锦垫,垫上铺着玄狐皮。武令明依言起身,在锦垫上跪坐下来。母女之间只隔着一尺距离,案上熏炉升起袅袅青烟,龙涎香的浓郁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武元昭终于转身,在御案后坐下。六十四岁的皇帝今日未着朝服,只一身绛紫常服,发髻松松绾着,插一支白玉簪,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倦色。

      “朕今日召你来,是为你的婚事。”武元昭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储君正妃之位空悬,朝野难安。春官已递了折子,言储君无妃,有违礼制,难定国本。”

      武令明呼吸一滞。

      “你可有中意的人选?”武元昭问道,静静看着女儿。

      脑海中瞬间浮现冯熙的脸。
      那个名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太了解母亲了。武元昭能破格任用寒门为官,却绝不可能允许寒门为妃。皇太女的正妃,必须是世家大族,必须门第显赫。

      而冯熙有什么?除了一身武功、满腔赤诚,一无所有。

      “陛下,”武令明离席,重新跪在青砖地上,额头触地,“臣……还不想择妃。”

      “为何?”武元昭的声音依旧平静。

      “臣尚年轻,愿先专心政务,为陛下分忧。”武令明抬起头,努力让声音平稳,“朔州军情紧急,幽州、并州政务繁杂,臣愿为陛下处理这些实事,待国事稍定,再议婚事不迟。”

      武元昭看着她:“这个理由,说服不了朕。储君择妃非是家事,乃是国事。正妃之位空悬一日,朝野便议论一日,那些世家大族便多一日观望,多一日摇摆。”她顿了顿,“朕已命春官诸司着手拣择。”

      “陛下——”武令明还想再说。

      “朕只想听你心中人选。”武元昭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还未想好,便回去好好想想。”

      武令明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说“臣心中已有人”,想说“求陛下成全”,想说“除了她,臣谁也不要”。
      可那些话在舌尖打转,终究咽了回去。

      “臣……”武令明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遵旨。”

      “退下吧。”

      武令明起身时,膝盖有些发软。她转身走向殿门,紫裙在青砖上拖出沙沙轻响。走到门边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武元昭已重新拿起奏折,侧脸在斜阳中显得格外冷硬。那一瞬间,武令明知道,坐在那御座上的只是一个帝王。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殿内的暖意。廊下的寒风扑面而来,武令明裹紧狐裘,却仍觉得冷意刺骨。她一步一步走下白玉台阶。

      回到东宫时,天已擦黑。宫人们早早掌了灯,廊下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一地晃动的光影。

      武令明屏退所有宫人,独自走进寝殿。她没让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雪光,走到紫檀榻边坐下。指尖冰凉,手心却沁出细汗,方才在瑶光殿强撑的镇定,此刻尽数消散,只剩一片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

      冯熙踏进内室,见武令明独坐暗处,微微一怔。她反手合上门,走到榻边蹲下身,仰头看着武令明:“殿下?”

      烛火未燃,只有窗外雪光映照,武令明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苍白。她抬起眼,静静凝视着冯熙,良久,伸手将冯熙拉到榻上,将脸埋进对方怀中。

      “陛下要为我择妃了。”声音闷闷的,带着压抑的哽咽。

      冯熙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环住武令明,手掌轻轻拍抚她的背脊,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春官选出的,必是世家才俊,文采武功,品貌家世,皆是人中龙凤。”

      “我不要什么世家才俊。”武令明的声音在冯熙怀中响起,带着固执的颤抖,“阿熙,我不要。”

      冯熙沉默片刻,低声道:“只要能陪在殿下身边,臣哪怕没有名分,哪怕只是东宫一个侍卫,也心满意足。”

      “我不要!”武令明猛然抬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燃着两簇火焰,“我要你光明正大地站在我身边,做我的正妃,我的妻子。我要百官朝拜时你在我身侧,我要史书记载时你的名字与我并列,我要生同衾,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

      冯熙怔住了。

      她看着武令明眼中的执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在翻涌、在横冲直撞。她何尝不想?何尝不想堂堂正正牵她的手,何尝不想在阳光下吻她的额,何尝不想告诉全天下,这是她心爱的人。

      可她的身份是天堑。

      “殿下,”她哑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

      武令明抓住她的手,十指紧扣,用力到指节发白,“我是皇太女,将来会是天子。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能相守,若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这储位要来何用?这江山要来何用?”

      话音未落,武令明已吻了上来。

      武令明在她耳边呢喃,气息滚烫,“我要你。只要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只要你。”

      “臣会一直陪着殿下。”她低声许诺,声音在黑暗中有种沉甸甸的分量,“无论以何种身份。”

      东宫的夜还很长。烛火在纱罩中静静燃烧,偶尔爆出一点灯花,映得帐幔上人影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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