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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皇太女的身不由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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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寝殿内,百盏莲形银烛台齐齐燃亮,将室内照得恍如白昼。紫檀长案上,两卷锦册在烛光下泛着矜贵的柔光——一卷《太女妃候选名册》和一卷《候选画册》。春官派遣的两位女官垂手侍立案侧,皆着六品浅绿宫装,姿态恭谨如泥塑木雕。
“殿下,”为首那位年长些的女官上前半步,声音轻而清晰,每个字都像在背诵仪轨,“按《周礼·春官》典制,储君大婚当于立储后一年内完成。今陛下恩典,特许殿下于世家子女中自择良配。名册所列共十七人,男女各半,皆是五姓七望嫡系。”
她顿了顿,见武令明目光落在画册上,便抬手示意。年轻些的女官立刻上前,戴上素绢手套,小心翼翼展开第一卷画轴。
前两副是男子。
“太原王氏三郎。”女官的声音如数家珍,“乃王氏族长嫡三子,其母出自范阳卢氏正房。年十九,十四岁通五经,十六岁明经及第,今岁春闱本可中进士,因守母孝未赴试。工诗文,尤擅七言。”
第二幅画卷展开。
“清河崔氏五郎。”女官继续道,“其祖母乃高宗朝义阳公主。年二十,十五岁入习武,十七岁武举及第,今任左金吾卫长史。通兵法,曾随其父镇守安西三年,熟知西域诸国形势。善骑射,去岁秋狩连中三鹿,陛下亲赐金弓。”
第三幅是女子。
“荥阳郑氏二娘,名徽,字令仪。”女官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敬重,“其母乃当今地官尚书郑玄同。年十七,六岁开蒙,十二岁通《诗》《书》《礼》《易》,十四岁作《疏议》三卷,今收于国子监藏书阁。所长在治政。”
第四幅,第五幅,第六幅……
范阳卢氏四娘,精天文历法,曾修订《麟德历》。
陇西李氏六郎,工书法,师从欧阳询之子。
赵郡李氏三娘,擅刑名,今为大理寺丞……
一幅幅看下去,画中人或俊秀或娇美,家世才学皆无可挑剔。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张庞大的关系网,一段累世的荣耀。
可武令明只觉得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死死压住,透不过气来。
她想起冯熙。
“殿下?”女官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可需臣等详细禀报各位候选人的师承、著作、政绩?已备好每位候选人三十卷详细档册,若殿下……”
“不必了。”武令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殿内静了下来。两位女官交换了一个眼神,年长的那位小心翼翼开口:“殿下,陛下有旨,您需定下初选名单。是否先择三五人,召入宫中面见?”
武令明没有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暮色已浓,最后一抹残阳在天边烧成暗红。万千灯火如星河倾泻,照亮这九重宫阙。
远处瑶光殿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矗立,檐角蹲兽沉默地望向苍穹。她知道,此刻母亲就在那里,或许在批阅奏折,或许在思量朝局,或许……在等她一个答复。
一个储君该给的答复。
“备辇。”她转身,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意外,“本宫要面见陛下。”
瑶光殿内,武元昭正在批阅奏折。
殿内只点了十二盏铜鹤灯,光线集中在御案周围。女帝今日未戴冠,只以一根白玉簪松松绾发,着常服,外罩一件玄色暗金纹大氅。案头堆着两部奏折:一部是朔州军情,一部是春官呈上的太女妃遴选章程。
听闻皇太女求见,她手中的朱笔未停,只抬了抬眼:“宣。”
武令明踏入殿内时,武元昭正提笔在朔州军报上批复。烛火映着女帝的侧脸,额角已生华发,眉眼间的皱纹如刀刻般深刻。她批阅奏折时神情专注,仿佛此刻天下安危皆系于这笔尖之上。
“臣拜见陛下。”武令明跪下行礼,额头触地。
“平身。”武元昭仍未抬眼,“赐座。”
武令明没有坐,依旧跪着,背脊挺直如松:“臣……有事禀奏。”
武元昭终于放下笔,将奏折合上,抬眼看向她却无半点暖意。:“何事?”
武令明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能感觉到手心沁出的细汗。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母亲的眼睛——那双曾经温柔抚摸过她脸颊、如今却只余威严的眼睛。
“臣已有太女妃人选。”
武元昭眉梢微挑,身体向后靠向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这个姿态看似放松,却让殿内空气陡然凝重起来:“哦?说来听听。”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
武令明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出那个在心底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
“垂拱元年武科探花,现任东宫左卫率将军——”她顿了顿,像是要凝聚所有勇气,“冯熙。”
话音落下的刹那,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武元昭看着她,目光沉静如古井深潭,没有惊讶,没有震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像是早已料到,又像是在审视一件陌生的事物。
良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臣知。”武令明跪直身子,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臣倾慕冯熙将军已久,愿与她结为连理,立她为太女正妃。”
“连理?”武元昭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冰冷,没有半分温度,“你是储君。储君的婚事,不是儿女私情,是国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武令明:“自古皇家婚配,无外乎名门望族。五姓七望,关陇贵胄?”
武令明咬住下唇,声音微颤:“冯熙能给我真心。”
“真心?”
武元昭转过身,目光如电,“真心能退突厥十万铁骑?真心能让满朝文武心服口服?”
她一步步走回御案前,每一步都像踏在武令明心上,“你这番作为,不合礼数,不符规制,如何服众?如何让那些世家大族甘心辅佐一个任性妄为的储君?”
武令明仰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臣爱慕冯熙已久,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武元昭俯身,双手撑在案上,目光与武令明平视,“你看看这案上的奏折。朔州战报,突厥犯边,将士死伤,百姓流离。江南水患,堤坝溃决,千里泽国。河西蝗灾,颗粒无收,饿殍遍野。这才是储君该想的事,这才是帝王该担的责!而你,满心满眼只有儿女私情,可有半点储君的心胸?可有半分帝王的担当?你太令朕失望了。”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听到失望二字,武令明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青砖地上。她膝行上前,抓住武元昭的袍角,像小时候那样仰起头,哽咽着唤道:
“阿娘……”
武元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袍角上那只手在颤抖,那张满是泪痕的脸,那双与自己年轻时何其相似的眼睛里,此刻盛满的哀求和执拗。
“朕可以允她留在东宫。”武元昭的声音些许缓和,“以面首之实,侍奉你左右。但名分,绝不可能。太女正妃之位,必须是世家嫡女才能让朝野上下无话可说。”
“那我不要做储君了!”武令明脱口而出,声音嘶哑,“我只要冯熙!阿娘,我只要她一人,别人我都不要,谁都不要……求阿娘成全……”
“放肆!”
武元昭霍然起身,袖袍带翻案上的青玉茶盏。瓷盏落地,摔得粉碎,碧绿的茶汤溅了一地,碎瓷片在烛光下闪着寒光。女帝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眼中是压抑不住的震怒,那怒火烧掉了最后一丝温情,只剩下冰冷的威严:
“这是国事!储君之位,岂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还有——”她声音陡然转厉,每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武令明心上,“朕是你的君主,唤陛下!”
武令明被这一声厉喝震得浑身一颤。她仰着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的脸在泪光中扭曲变形,变得陌生而可怕。她仍倔强地摇头,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臣不要别人……臣只要冯熙……陛下,求您……”
“你若还想要体面,”武元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一字一顿,砸在寂静的殿内,“若还想要你那冯熙将军的平安,在朕做更坏的决定之前,回你的东宫,好好反省。”
这番话如重锤击心。
武令明怔住了。
冯熙的……平安?
她缓缓松开抓着袍角的手,指尖冰凉,还沾着茶汤的湿意。她看着母亲那双深邃眼睛里不容置疑的威严,看着那帝王面具下,属于母亲的一丝温情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威胁。
原来,她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她的一时冲动,一句不要储君,可能换来的是冯熙的贬谪、流放,甚至……死亡。
武令明低下头,额头触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臣……遵旨。”
她站起身,踉跄了一下,勉强稳住身形。转身走向殿门时,背脊挺得笔直,唯有袖中颤抖的手,和脸上未干的泪痕,泄露了内心的崩塌。
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武元昭缓缓坐回椅中,抬手揉了揉眉心,那里有深深的皱纹,有挥之不去的疲惫。
“尚侍郎求见。”殿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宣。”
尚淑踏入殿内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脚下是碎裂的瓷盏和洇开的茶汤,烛火映着她的侧脸,神情是少见的疲惫与……苍老。
“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武元昭摆摆手,没有抬头,“尚淑,你说朕剩下的这三个孩子,怎么没有一个……有帝王之相?”
尚淑心中一凛,垂首侍立,声音平稳:“皇太女殿下天资聪颖,仁孝勤勉,朝野皆称其有陛下当年风范。相王殿下性情温厚,庐陵王殿下……亦在潜心修德。”
“风范?”武元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讥诮,那讥诮深处,是浓浓的失望,“她方才来见朕,说不要储君之位,只要她那个冯熙将军。为了一个寒门女子,连江山都不要了,这就是朕的好女儿,好储君?”
武元昭疲惫地靠向椅背,闭目良久:“朕是不是……把她宠坏了?这些年,她要什么朕给什么。结果呢?结果她为了一个冯熙,连储位都不要了。”
“殿下只是一时被私情蒙蔽双眼。”尚淑斟酌词句,每个字都小心翼翼,“少年情热,难免执迷。殿下毕竟才二十一岁,尚未经历真正的风雨磨砺。待时日长久,待肩上担子越来越重,自会明白陛下苦心,明白何为取舍,何为……帝王之路。”
“她会明白吗?”武元昭睁开眼,目光如炬,看向尚淑,“尚淑,你与如月自幼一同长大,她的性子,你最清楚。她认定的事,几时回头过?”
尚淑沉默。
殿下确实执拗。可那执拗里,也有赤子之心,也有不染尘埃的纯粹。
“陛下,”尚淑忽然跪地,额头触地,“臣愿代陛下,劝太女殿下顾全大局。”
武元昭看着她,:“你能劝得动她?”
“臣愿尽力一试。”尚淑抬起头,目光清澈如秋水,“殿下虽执拗,却非不明事理。只是此刻被情所困,需要有人……点醒她。让她明白,有些路,不得不走。有些人,不得不放。”
武元昭看了她良久。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曳,在青砖地上投下长长的、交叠的影子。终于,女帝缓缓点头,声音里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去吧。告诉她,储君之路,从来不由己。”
“臣遵旨。”
尚淑躬身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