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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初露锋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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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的匾额在晨光下有些刺眼。
林晚卿站在大门口,目送那辆装饰低调却难掩贵气的马车缓缓驶离。车轮碾过青石板,留下一道极浅的白痕。
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视线中,她才收回目光。
四周很静。
这个时辰,大多数官员都已经进了各自的衙门点卯。翰林院地处皇城东南角,平日里除了修书编史的学士,鲜有人来往。
林晚卿整了整身上的官袍,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
藏书阁内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着松烟墨的香气,闻久了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她走到自己的案牍前坐下。
案上堆着几卷尚未整理的《大夏通志》,旁边放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水。
林晚卿没有急着翻开书卷,而是陷入了沉思。
"林修撰?"
一个声音打断了思绪。
林晚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袖口垂下,她抬起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
"何事?"
门口站着个年轻的庶吉士,手里捧着一叠公文,神色有些慌张。
"宫里刚传出口谕,今日大朝会,陛下特许翰林院修撰以上官员列席旁听。"
林晚卿眼神微动。
平日里,这种规格的朝会,翰林院这种清闲衙门只有掌院学士才有资格参加。
今日却破例让修撰列席。
看来,萧天策已经动手了。
"知道了。"
林晚卿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这就去。"
……
金銮殿。
九龙金漆宝座高高在上,虽不见皇帝真容,但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严感,却充斥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左侧以顾玄为首,文官集团黑压压一片;右侧则是勋贵武将,人数虽少,气势却不弱。
林晚卿站在文官队伍的末尾,低垂着眼帘,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大殿中央,跪着一个身穿御史官服的中年人。
那是江南道御史,张怀。
"陛下!江南大旱,赤地千里!"
张怀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带着颤抖的哭腔。
"朝廷拨下的三百万两赈灾银,到了地方,竟十不存一!灾民易子而食,饿殍遍野,而扬州、苏州等地的粮仓却大门紧闭!"
他猛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击金砖,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臣弹劾江南织造局与地方官府勾结,贪墨赈灾粮款,罪大恶极!请陛下明察!"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站在最前方的顾玄。
顾玄双目微阖,仿佛老僧入定,对这凄厉的控诉充耳不闻。
站在他身后的户部尚书王安石,此时迈出一步。
"张御史,话可不能乱说。"
王安石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神色从容,甚至带着几分讥讽。
"户部拨往江南的每一笔银款,都有据可查。这是江南道呈上来的账目,每一笔开支,都有地方官员的签字画押,更有银号的流转凭证。"
他将账册高高举起。
"账目清晰,分毫不差。张御史仅凭道听途说,就敢在金殿之上污蔑朝廷命官,甚至还要把这脏水泼到户部头上,是何居心?"
张怀猛地抬头,双眼通红。
"账目?那都是做出来的假账!
若是钱都到了,为何灾民还在饿死?"
"那是地方调配的问题,或许是粮商囤积居奇,与户部何干?"
王安石冷笑一声,步步紧逼。
"再者说,你说假账,证据呢?这账册经得起任何查验,每一笔都对得上。
你若拿不出证据,便是欺君!"
"你……你……"
张怀指着王安石,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这个讲究证据的朝堂上,一份"完美"的账目,就是最坚不可摧的盾牌。
萧天策站在丹陛之下,脸色铁青。
他知道江南烂透了,也知道这账本肯定是假的。
但王安石做得太绝。
这账本做得天衣无缝,从拨款到入库,每一个环节都有印章,有人证。想要从这上面查出漏洞,没个三年五载根本不可能。
而江南的灾民,等不了三年。
"殿下。"
王安石转过身,对着萧天策拱了拱手,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挑衅。
"既然张御史拿不出证据,这弹劾便不成立。如今国库空虚,若是再贸然派人去江南折腾,恐怕不仅查不出什么,反而会耽误了后续的赈灾。"
萧天策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
这是在逼宫。
如果今天不能撕开这道口子,以后再想查江南,就更是难如登天。
顾玄依旧闭着眼,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大殿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
"微臣,有话要说。"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在文官队伍的末尾响起。
声音不大,却在这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众人的目光瞬间汇聚过去。
只见一个身穿深青色官袍的少年,缓步从人群中走出。
面如冠玉,身形单薄。
正是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林远道。
王安石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林修撰,此乃朝廷大事,你一个翰林院的闲职,也敢妄言?"
林晚卿没有理会他的呵斥。
她走到大殿中央,在张怀身旁跪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叩拜大礼。
"陛下,微臣曾在工部观政数日,对漕运之事略知一二。"
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安石。
"王尚书方才说,户部的账目天衣无缝?"
王安石冷哼一声。
"自然。这账本乃是本官亲自核对,绝无半点纰漏。"
"那好。"
林晚卿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
"既然银子是用来买粮的,那这几百万石的粮食,总得运过去吧?"
王安石一愣。
"那是自然。"
"江南水网纵横,运粮首选漕运。"
林晚卿的声音平稳有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众人的耳中。
"按照大夏律例,凡漕运官船,过闸必录。船号、吃水深度、货物种类、过闸时间,工部皆有详细存档。"
她转过身,面向大殿上方那片虚无的威严。
"微臣恳请陛下,暂扣户部账册。同时,调阅工部近半年来,所有通往江南的漕运记录。"
王安石的脸色瞬间变了。
原本红润的面庞,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苍白。
林晚卿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
"银子可以造假,账本可以造假,甚至地方官员的签字也可以造假。"
她猛地转头,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王安石。
"但船只的吃水深度造不了假!过闸的时间造不了假!"
"只要将户部的'购粮日期'与工部的'行船记录'进行交叉比对。"
"若是有购粮款拨出,却查不到对应日期的运粮船只过闸记录;或者是船只吃水深度不够,明明运的是粮,吃水却如空船……"
林晚卿上前一步,逼视着已经额头冒汗的王安石。
"王尚书,这其中的差额,去了哪里?"
轰!
大殿内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所有人都被这个闻所未闻的查账方法震住了。
交叉比对。
这看似简单的四个字,却如同一把利刃,直接切开了那张看似完美的弥天大网。
顾玄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平日里总是半开半阖、仿佛对世事漠不关心的眼睛,此刻射出两道令人胆寒的精光。
他死死地盯着大殿中央那个瘦弱的身影。
第一次。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年轻人。
之前在殿试上,他只觉得此人有些才华,不过是个运气好的书生。
可现在,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嗅到了一股危险的味道。
一股同类的味道。
萧天策眼中的惊喜几乎要溢出来。
他猛地跨前一步,大声喝道:
"好!好一个交叉比对!"
他转身面向御座,声音洪亮。
"父皇!儿臣以为林修撰之言有理!
真金不怕火炼,既然王尚书信誓旦旦说账目无误,那想必也不怕工部的记录来印证!"
王安石的双腿开始打颤。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玄。
顾玄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闭上了眼睛。
王安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自己被放弃了。
"准。"
大殿深处,传来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只有一个字。
却如同一座大山,重重地压在了顾玄一党的头上。
……
夜色深沉。
东宫,书房。
几盏宫灯将房间照得通明,却驱不散窗外浓重的夜色。
萧天策站在悬挂的舆图前,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
"今日在殿上,你太冒险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林晚卿站在他对面,神色平静。
"若不冒险,这局棋就是死局。"
"王安石已经被拿下了,工部的记录一调出来,全是窟窿。"
萧天策转过身,看着林晚卿,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孤没想到,你竟然能想出这种法子。现在顾玄那边手忙脚乱,正忙着切断和王安石的联系,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
他走到书桌旁,倒了两杯茶,亲自端起一杯递给林晚卿。
林晚卿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
"殿下折煞微臣了。"
"这是你应得的。"
萧天策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不过,你也彻底把顾玄得罪死了。今日他看你的眼神,孤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冷。"
林晚卿握着茶杯,指尖微微泛白。
她当然感觉到了。
那种如同被毒蛇盯上的阴冷感,直到现在还残留在她的脊背上。
"微臣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想过能全身而退。"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
"只要能扳倒奸佞,还大夏一个朗朗乾坤,微臣万死不辞。"
"好一个万死不辞。"
萧天策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重重地放下茶杯。
"父皇已经下旨,命孤全权负责江南贪腐案。但孤身为储君,不可轻易离京。
所以……"
他盯着林晚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孤需要一把刀。一把能插进江南这块烂肉里,把脓血都放出来的刀。"
林晚卿站起身,将茶杯放在桌上。
她知道,正戏来了。
"微臣愿为殿下分忧。"
"这次去江南,不比在京城。"
萧天策走到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扬州"二字上。
"那里是顾玄的老巢,也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魔窟。你若去,便是孤身入虎穴。
王安石倒了,顾玄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会在路上,在江南,设下无数陷阱等你。"
"你会面临刺杀、下毒、美人计、离间计……甚至,是你无法想象的黑暗。"
萧天策转过头,目光灼灼。
"即便如此,你还敢去吗?"
林晚卿看着那张舆图。
看着那蜿蜒曲折的运河,看着那繁华背后的腐烂。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临死前绝望的眼神,浮现出顾玄那张伪善的笑脸。
还有袖中那把没有鞘的匕首。
如果不去,她永远只能是这个在朝堂上玩弄嘴皮子的"林修撰"。
只有去了那里,掌握了确凿的铁证,她才能真正把刀架在顾玄的脖子上。
"微臣,敢。"
林晚卿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萧天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好。"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色的令牌,放在桌上。
令牌上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大字。
"这是父皇赐下的钦差金牌。见官大一级,先斩后奏。"
萧天策将令牌推到林晚卿面前。
"林远道,接牌。"
林晚卿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那块沉甸甸的金牌。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心跳逐渐平复下来。
"明日一早,圣旨便会下达。"
萧天策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一阵夜风吹进书房,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此去江南,路途遥远。"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低沉。
"活着回来。"
林晚卿将金牌收入怀中,贴身放好。
那坚硬的棱角硌得她胸口生疼,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她对着萧天策深深一拜。
"微臣告退。"
说完,她转身走向门口。
推开沉重的木门,外面的夜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
林晚卿紧了紧身上的衣袍,迈步走入这无边的夜色之中。
黑暗瞬间吞没了她的身影。
只剩下那个挺直的背影,在风中显得格外孤绝。
……
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
林晚卿没有点灯。
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走到床边坐下。
怀里的钦差金牌还有些温热,那是被体温捂热的。
她将金牌掏出来,放在枕边。
旁边,放着那把顾玄送的无鞘匕首。
一金一铁。
一权一煞。
这就是她即将带去江南的所有依仗。
林晚卿伸出手,在黑暗中缓缓握住了那把匕首的刀柄。
指腹传来熟悉的冰冷触感。
她没有拔刀,只是静静地握着,感受着那股透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
良久。
她松开手,和衣躺下。
月光洒在她的脸上,照亮了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舒展的眉头。
窗外,风声渐紧。
树影婆娑,如同无数只鬼魅的手,在窗纸上疯狂抓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