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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孤身赴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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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停了。
月光惨白地铺在地上,像是一层未融的霜雪。
收刀入袖,那股寒意贴着手腕的肌肤,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这一夜,她和衣而卧,却未曾合眼。
天刚破晓,城门开启的沉重吱呀声便传遍了寂静的街道。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出了京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南。
车轮碾过碎石,颠簸不停。
林晚卿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巍峨的皇城。
晨雾缭绕中,它像是一头吞噬人心的巨兽。
她放下了帘子。
再回来时,要么提着顾玄的人头,要么,自己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
七日后。
江南道,扬州城。
大运河的水浑浊泛黄,裹挟着上游的泥沙,拍打着长满青苔的石岸。
码头上人头攒动,却听不到多少喧嚣。
衣衫褴褛的流民缩在角落里,眼神麻木地看着那艘挂着“钦差”旗号的官船缓缓靠岸。
几名衙役凶神恶煞地挥舞着水火棍,将试图靠近乞讨的难民驱赶到视线之外。
“去去去!
别冲撞了贵人!”
棍棒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夹杂着压抑的痛呼声。
林晚卿站在船头,一身绯红官袍,腰束玉带,衬得她身形修长,面如冠玉。
她手里摇着一把折扇,嘴角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
但在那扇面的遮挡下,她的目光却冷得吓人。
岸边,一顶八抬大轿早已等候多时。
为首一名官员,身着深绯色官服,体态臃肿,脸上堆满了油腻的笑容。
正是江南知府,周康。
船板搭好。
林晚卿收起折扇,在两名随从的搀扶下,迈着虚浮的步子走下船。
“哎呀,林大人!”
周康快步迎上前,那圆滚滚的身躯竟然显得颇为灵活。
他一把扶住林晚卿的手臂,热情得仿佛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下官江南知府周康,率扬州大小官员,恭迎钦差大人!
”
林晚卿瞥了他一眼,故作矜持地抽回手,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周大人客气了。
”
她拖长了尾音,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京城纨绔特有的傲慢与慵懒。
“这一路舟车劳顿,本官这把骨头都快散架了。
江南这地界,路可是不太好走啊。”
周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笑得更欢了。
“是是是,下官这就安排了接风宴,为大人洗尘压惊。这扬州城的瘦马与美酒,定能消解大人的疲乏。
”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年轻的“林修撰”。
太年轻了。
细皮嫩肉,眼神轻浮,一看就是个没经过风浪的世家子弟,或者是靠着溜须拍马爬上来的幸进之徒。
周康心里冷笑一声,眼底的警惕散去了两分。
“那就劳烦周大人了。”
林晚卿上了轿子,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
轿帘放下的瞬间,她脸上的傲慢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
知府衙门的后堂,灯火通明。
丝竹之声靡靡,舞姬们身披轻纱,在红烛下扭动着曼妙的身姿。
酒香浓郁,掩盖了城外腐烂的臭味。
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熊掌炖得软烂,鱼翅晶莹剔透,每一道菜,都抵得上城外几十条人命。
林晚卿坐在主位,左手搂着一名斟酒的侍女,右手举着酒杯,喝得满面红光。
“好酒!
”
她大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顺手在侍女的手背上摸了一把。
那侍女娇笑着躲开,眼波流转。
周康坐在下首,频频劝酒。
“林大人年少有为,深得陛下器重,将来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啊。
”
周康举杯,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只是这江南不比京城,水深得很。
大人初来乍到,有些规矩,怕是不太清楚。”
这是试探。
也是威胁。
林晚卿醉眼朦胧地打了个酒嗝。
“规矩?”
嗤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
“本官只知道,陛下的圣旨就是规矩。不过嘛……”
她话锋一转,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这水再深,只要有船,也是能渡的。周大人,你说是不是?
”
周康一愣,随即会意地大笑起来。
“大人说得是!
只要船够结实,装得下东西,自然是能渡的!”
他拍了拍手。
两名仆役抬着一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走了进来,放在林晚卿脚边。
箱盖打开。
金灿灿的光芒,差点晃瞎了周围舞姬的眼。
整整一箱金条。
“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给大人买些茶叶润润嗓子。”周康笑眯眯地说道。
林晚卿看着那箱金子,眼睛瞬间亮了。
推开怀里的侍女,弯下腰,伸手拿起一根金条,放在嘴边咬了一口。
“周大人……太客气了。”
嘴上说着客气,手却很诚实地将金条塞进了怀里。
“本官就喜欢喝茶,尤其是这种成色的好茶。”
看到这一幕,周康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贪财,好色。
这就是个典型的草包钦差。
顾相果然多虑了。
这种货色,根本不需要动手除掉,只要喂饱了,就是一条听话的狗。
宴席散去时,已是深夜。
林晚卿醉醺醺地被扶回了行辕。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
她眼中的醉意瞬间褪去,清明如镜。
她走到铜盆边,将手指伸进喉咙。
一阵剧烈的干呕。
刚才吃进去的山珍海味,混着胃酸吐了出来。
她看着盆里的秽物,脸色苍白,眼神却越发狠厉。
那些不是食物。
那是民脂民膏。
是百姓的血肉。
她用冷水泼在脸上,洗去了一身的酒气和脂粉味。
周康以为她是一条贪吃的狗。
却不知道,她是一匹磨牙吮血的狼。
……
接下来的三日。
林晚卿彻底放飞了自我。
她白日里带着随从游山玩水,逛遍了扬州的名胜古迹。
遇到商贾豪绅送礼,她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晚上则是流连于青楼楚馆,夜夜笙歌,甚至还为了一个花魁,和当地的富家公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
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
整个扬州官场都在看这位钦差大人的笑话。
知府衙门内。
周康听着手下的汇报,笑得前仰后合。
“我就说是个废物。
”
他端着茶盏,吹了吹浮沫。
“顾相也是太小心了,竟然让我提防这么个玩意儿。
他除了捞钱玩女人,还会干什么?”
“大人英明。
”
旁边的师爷赔笑着说道:“那咱们的账……”
“不用做得太细了。”
周康摆摆手,一脸不屑。
“这种人,根本看不懂账本。只要面子上过得去,把该给他的那份给足了,他才懒得管闲事。
”
“撤掉一半监视的人手吧,别把他吓着了。”
“是。
”
……
夜色深沉。
行辕内一片寂静。
负责监视的眼线看到林晚卿房间的灯熄灭了,听着里面传来的呼噜声,便打着哈欠找地方偷懒去了。
黑暗中。
躺在床上的林晚卿睁开了眼睛。
轻手轻脚地起身,从床底拖出一个包裹。
换上一身黑色的夜行衣,用黑布蒙住口鼻。
推开后窗,像一只灵巧的狸猫,翻身跃出。
这几日的游玩,并非真的在玩。
而是记下了扬州城每一条街道的走向,每一个坊市的布局。
更重要的是,摸清了知府衙门巡逻卫队的换班规律。
今夜,无月。
正是杀人放火,探听机密的好时候。
林晚卿避开了所有的暗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知府衙门的后院。
那里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楼。
架阁库。
存放江南道历年钱粮赋税档案的地方。
门口有两个守卫,正靠着柱子打瞌睡。
林晚卿从怀里摸出两颗石子,指尖发力。
“噗、噗。
”
两声轻响。
守卫身子一软,昏睡了过去。
林晚卿迅速上前,用一根细铁丝拨开了门锁。
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的纸张霉味扑面而来。
没有点灯,而是掏出一颗夜明珠。
柔和的光芒照亮了那一排排高大的书架。
林晚卿迅速找到了今年的赈灾粮款账册。
翻开第一页。
字迹工整,账目清晰。
每一笔银子的去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购买粮食的店铺、单价都一应俱全。
太完美了。
完美得就像是一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但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完美的账目。
林晚卿冷笑一声。
没有纠结于这本账册,而是转身走向角落,翻出了另一堆积灰的册子。
《扬州府物价志》。
《江南道人口流动册》。
这是她前世在户部任职时,学到的一种查账方法——交叉比对。
贪官可以伪造账本,但他们很难伪造整个城市的物价波动和人口流向。
林晚卿将三本册子摊开在地上,借着夜明珠的光芒,飞快地计算着。
“二月,朝廷拨银十万两,购米五万石。”
“同期,扬州米价每石二两三钱。
”
“五万石米,需要十一万五千两。”
“账面上平了,甚至还不够。
”
林晚卿的手指在《人口流动册》上划过。
“但是,二月扬州流民激增三万,城外施粥点却只开了两个,每日耗米不过五十石。
”
“若是真的买了五万石米,这些米去哪了?”
她的视线落在《物价志》的一行小字上。
“二月,城西石料、木材价格暴涨三成。”
“大量劳力被征调至城外三十里处……”
林晚卿的瞳孔猛地一缩。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那不是赈灾。
那是大兴土木。
她在脑海中搜索着这几日看过的地图。
城外三十里。
听雨园。
那是一座极其低调的私家园林,据说不对外开放,主人身份神秘。
原来,那些救命的粮款,都变成了那座园林里的一砖一瓦。
林晚卿合上账册,将一切归位。
真正的账本,绝对不在衙门。
一定在那个听雨园。
……
城外,三十里。
听雨园依山而建,隐没在茂密的竹林之中。
此时已是后半夜,山雨欲来,狂风卷着竹叶漫天飞舞。
林晚卿趴在墙头,看着园内森严的戒备。
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巡逻的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鼓,显然都是练家子。
这哪里是什么私家园林,分明就是一座军事堡垒。
越是危险,就越证明她找对了地方。
林晚卿深吸一口气,趁着一队巡逻兵走过的间隙,如同一片落叶般飘落院中。
她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避开了数道暗哨,摸到了主楼的书房外。
书房内空无一人。
但密室通常都在最显眼的地方。
在书架上摸索了一阵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一尊不起眼的砚台上。
轻轻一转。
“咔咔咔——”
书架缓缓移开,露出了一条幽深的暗道。
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涌了出来,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
林晚卿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暗道尽头,是一间石室。
石室中央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只黑铁匣子。
林晚卿走上前,用匕首撬开了匣子上的锁。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封皮上没有字。
翻开第一页。
只看了一眼,林晚卿的手便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恐惧。
是愤怒。
滔天的愤怒。
“宣德三年三月,收顾相纹银二十万两,用于听雨园扩建……”
“宣德三年四月,送户部尚书王大人古玩字画十箱,折银五万两……”
“宣德三年五月,周康分润修河款三万两……”
每一笔,都是触目惊心的罪证。
每一行,都是百姓的累累白骨。
这不仅仅是贪腐。
这是顾玄在江南建立的一个庞大的金库,用来收买朝臣,豢养死士,巩固他那只手遮天的权势。
林晚卿死死咬着牙,将账本揣入怀中。
有了这个,顾玄必死无疑。
就在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
脚下的石板突然微微一沉。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在寂静的密室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晚卿心头猛地一跳。
不好!
轰隆隆——
入口处的石门重重落下,激起一片尘土。
紧接着,原本光滑的四周墙壁突然翻转。
数十名身穿黑衣、手持利刃的死士,如同鬼魅般从暗门中涌出。
狭小的石室,瞬间被杀气填满。
所有的退路都被封死。
林晚卿被逼到了角落。
她能够感觉到,怀里的账本滚烫得像是烙铁。
这是她唯一的筹码。
也是她的催命符。
为首的一名黑衣人上前一步,手中的长刀闪烁着寒光。
“把东西交出来,留你全尸。”
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感情。
林晚卿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
她在笑。
笑得凄凉,却又透着一股疯狂。
“全尸?”
“想要账本?
”
铮——
一声龙吟。
无鞘匕首出现在手中。
寒光照亮了那张决绝的脸。
“那就拿命来换!”
林晚卿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
黑衣人眼神一冷,挥手下令。
“杀!”
数十把利刃同时举起,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向着林晚卿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