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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见锋芒 ...

  •   听竹苑的小厨房连着三日飘出草木清香时,隔壁院子的丫鬟们都忍不住探头探脑。青黛端着淘米水进进出出,明轩蹲在井边搓洗那些泛黄的布料,玲珑则在屋里支起绣架,针线穿梭的声音从早响到晚。

      “阿姐,这匹月白色的泡好了!”明轩举着湿淋淋的布料跑进屋,布匹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珍珠光泽,那些陈年黄渍果然淡了许多。

      玲珑接过布料摸了摸,满意地点头:“晒干了就能用。”她又看向桌上摊开的针法册子,手指轻点其中一页,“这‘双面异色绣’的技法,正好用在这匹料子上。”

      柳氏坐在窗边缝补衣裳,闻言抬头:“那可是失传的技法,你真能绣?”

      “试试看。”玲珑笑得眉眼弯弯,“横竖是舅母送的料子,绣坏了也不心疼。”

      这话说得轻巧,可青黛在一旁看着,心里暗暗吃惊——表小姐这几日翻着那本旧册子,时不时在碎布上试针,昨日竟真绣出了两面不同图案的帕子。一面是红梅映雪,一面是喜鹊登枝,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表小姐这手艺,比府里绣娘还强。”青黛由衷道。

      “不过是熟能生巧。”玲珑将月白料子铺在案上,用炭笔细细勾勒图样。她要做的是一件披风,样式是京城时兴的云纹斗篷,可图样却选了江南的烟雨山水——这是父亲最爱的意境。

      三日期限转眼就到。第四日清晨,玲珑将最后一件香囊系好穗子,整整齐齐码在竹篮里。披风叠得方正,上头还放了个锦盒。

      “青黛姐姐,劳烦你跑一趟。”玲珑将竹篮递过去,“这披风是给外祖母的,香囊按各房人数分送。锦盒里是给舅母的一对护膝,我瞧她膝盖怕寒,特地加厚了里衬。”

      青黛接过竹篮,心里佩服表小姐想得周到——老夫人那儿是最用心的,各房都顾及到了,连王氏的旧疾都考虑在内。这份礼送出去,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奴婢这就去。”青黛福了福身,提着竹篮出了院门。

      她先往老夫人院里走。晨光正好,赵老夫人刚用过早膳,正靠在榻上听张嬷嬷说府里琐事。见青黛提着竹篮进来,老太太眼睛一亮:“玲珑丫头让你送什么来了?”

      青黛将披风展开,烟雨山水的图样在晨光下宛如一幅水墨画。更妙的是,披风正反两面的景色竟不相同——正面看是远山含黛,反过来却是近水楼台。

      “这、这是双面绣?”赵老夫人坐直身子,伸手抚摸披风上的绣纹。针脚细密均匀,丝线光泽柔和,完全看不出是陈年旧布改制的。

      张嬷嬷也凑过来看,啧啧称奇:“表小姐好巧的手!这料子老奴记得,是库房里压了十来年的老货,颜色都泛黄了。”

      “她用淘米水泡过,又用栀子花染了色。”青黛笑道,“表小姐说,江南女子都这么整治旧布料。”

      赵老夫人将披风披在身上试了试,大小合宜,触手温软。她对着铜镜照了又照,越看越喜欢:“这孩子,心思巧,手也巧。”转头对张嬷嬷道,“去把我那套珍珠头面拿来,赏给玲珑。”

      那套头面是老夫人年轻时的嫁妆,珍珠虽不算顶大,但颗颗圆润,镶工精致。张嬷嬷应声去取,青黛心里替表小姐高兴——这赏赐可不轻。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青黛又往各房送香囊。给大房的香囊绣着牡丹富贵,给二房的绣着兰草清雅,连几个姨娘那儿都没落下,绣的是石榴多子。

      香囊虽小,可绣工着实惊艳。二房的李静婉拿到香囊时,眼睛都亮了——她那只是浅紫色的缎面,上头绣着蝴蝶戏海棠,蝶翅用的居然是“劈丝”技法,一根丝线劈成十六股,绣出来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

      “表妹的手艺真好。”静婉轻声说,将香囊系在腰间。她想了想,转身对丫鬟道,“去小厨房,把那碟桂花糕装起来,我给表妹送去。”

      与此同时,王氏正看着那对护膝发呆。护膝用的是那匹湖蓝色的霉布,可玲珑将霉斑处剪去,用同色丝线绣上缠枝莲纹,巧妙地掩盖了瑕疵。里衬絮了厚厚的棉,摸上去软乎乎的。

      “她倒有心。”王氏扯了扯嘴角,话里听不出喜怒。一旁的钱婆子凑过来低声道:“夫人,老奴打听过了,表小姐这三日就没出过院子,日夜赶工呢。听说连饭都是凑合吃的。”

      王氏冷哼一声:“做给谁看呢。”话虽这么说,她还是将那对护膝收了起来——入冬后膝盖确实疼,这东西正好用得上。

      王若兰可没母亲这般沉得住气。她拿着分到的牡丹香囊,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越恼火——凭什么那乡下丫头能绣出这么精巧的东西?连她平日里最得意的绣娘都做不出这双面异色绣!

      “娘,祖母赏了她一套珍珠头面!”王若兰气得跺脚,“我上回求了多久,祖母都没给!”

      王氏瞪她一眼:“嚷嚷什么?一套旧头面罢了。”她端起茶盏,慢悠悠道,“手艺好有什么用?终究是寄人篱下。你且看着,她能风光几时。”

      这话说得轻巧,可王氏心里也犯嘀咕。那丫头不声不响的,一来就得了老夫人欢心。如今又露了这一手,府里上下都在夸表小姐心灵手巧,懂得变废为宝。

      正说着,外头丫鬟来报:“二房的静婉小姐往听竹苑去了,提着食盒呢。”

      王氏脸色一沉。李静婉虽是庶出,可性情温和,在府里人缘不错。她这时候去示好,分明是看准了玲珑得老夫人青眼。

      “由她去。”王氏摆摆手,心里却记上了一笔。

      听竹苑里,玲珑刚接过老夫人赏的头面,正一件件细看。珍珠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虽然样式老了点,可料子实在,改改还能戴。

      “表小姐,静婉小姐来了。”青黛在门外道。

      玲珑忙迎出去。李静婉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个红漆食盒,见到玲珑便温婉一笑:“没打扰表妹吧?我做了些点心,送来给姑母和表妹尝尝。”

      “表姐太客气了,快请进。”玲珑引她进屋。柳氏正在整理衣裳,见静婉来,也笑着招呼:“静婉长这么大了,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丫头呢。”

      静婉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头是四样点心:桂花糕、杏仁酥、枣泥山药糕、芝麻糖,样样精致,还冒着热气。

      “姑母尝尝,都是我自己做的。”静婉有些不好意思,“手艺比不得表妹,就是一点心意。”

      玲珑拈起块桂花糕,入口清甜不腻,桂花香很正。“表姐手艺真好。”她由衷赞道,“这桂花是今年新摘的吧?香气保存得这样好。”

      静婉眼睛一亮:“表妹吃出来了?我院里有棵老桂树,今年花开得盛,我晒了不少。”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表妹若喜欢,我明日再送些来。”

      两人说着话,明轩从书房探出头:“阿姐,我能吃块芝麻糖吗?”

      “瞧你这馋样。”玲珑笑着点头,又对静婉道,“这是我弟弟明轩。明轩,来见过静婉表姐。”

      明轩规规矩矩行礼。静婉见他举止有度,眉眼清秀,心里也喜欢,从食盒底层又端出碗糖水:“这是冰糖炖梨,润肺的,表弟读书辛苦,喝这个好。”

      这一来一往,屋里气氛温馨融洽。柳氏看着两个姑娘说话,心里暖暖的——自从回到伯府,除了老夫人,这还是头一个主动示好的亲戚。

      静婉坐了约莫一刻钟便起身告辞。玲珑送她到院门口,静婉忽然压低声音道:“表妹,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表姐请说。”

      “你那香囊绣得太好了,府里几位姨娘都在夸。”静婉声音更轻,“可树大招风,表妹初来乍到,还是……稍稍收敛些为好。”

      这是在提醒她莫要太过出风头,招人嫉妒。玲珑心里感激,握住静婉的手:“多谢表姐提点,我晓得分寸。”

      送走静婉,玲珑回到屋里,看着桌上那套珍珠头面发呆。明轩凑过来:“阿姐,静婉表姐人真好。”

      “是啊。”玲珑点头,将头面收进妆匣。老夫人赏的这份礼,既是疼爱,也是考验——看她懂不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

      果然,下午府里就传开了。有说表小姐手艺了得,把破布变成宝的;有说老夫人厚赏,可见对江南来的外孙女多么疼爱的;也有酸溜溜议论,说一个商户之女,也配戴珍珠头面的。

      这些话传到听竹苑时,青黛气得脸都红了:“她们那是嫉妒!表小姐别往心里去。”

      玲珑正在绣架上飞针,闻言头也不抬:“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随她们去。”她顿了顿,笑道,“青黛姐姐,明日你去厨房,带些钱婆子爱吃的点心。”

      “表小姐这是……”

      “钱婆子是舅母身边的人,消息最灵通。”玲珑绣完最后一针,拿起小剪子修剪线头,“咱们在听竹苑消息闭塞,总得有个耳目。”

      青黛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奴婢明白了。”

      傍晚时分,玲珑带着明轩去给老夫人请安。赵老夫人今日精神特别好,披着那件烟雨山水披风在院里散步,逢人便夸外孙女手艺好。

      见玲珑来,老太太招招手:“来,陪外祖母说说话。”她拉着玲珑在廊下坐了,细细端详少女的脸,“这几日累坏了吧?瞧这小脸瘦的。”

      “不累的。”玲珑温声道,“能替外祖母做点东西,玲珑心里高兴。”

      这话说得贴心,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她从腕上又褪下个赤金镯子,“这个你也拿着,年轻人该打扮得鲜亮些。”

      玲珑忙推辞:“外祖母已经赏了头面,这镯子玲珑不能要。”

      “给你就拿着。”老夫人不由分说将镯子套在她手上,叹气道,“你舅母那边……你别往心里去。她掌管中馈,这些年也不容易。”

      这话说得含蓄,玲珑却听懂了——老夫人知道王氏有意刁难,只是碍于家宅和睦,不好明说。

      “舅母打理这么大一个家,玲珑敬佩还来不及呢。”玲珑笑得温婉,“那些料子虽旧了些,可质地都是好的。玲珑还要多谢舅母,让玲珑有机会练练手。”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老夫人听了,心里对这个外孙女又高看几分。不骄不躁,懂得感恩,还能把尴尬局面圆回来——这样的心性,比许多世家小姐都强。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明轩小声问:“阿姐,外祖母是不是知道大舅母为难咱们?”

      “知道又如何?”玲珑望着天边晚霞,“外祖母年事已高,府里的事还得靠舅母打理。咱们寄人篱下,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对谁都好。”

      明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姐弟俩沿着青石小径往回走,快到听竹苑时,忽然听见竹林里有窸窣声响。

      玲珑停下脚步,将弟弟护在身后。竹影摇曳,里头走出个人来——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婆子,手里提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野菜。

      婆子见到他们,愣了一下,忙低头行礼:“老奴不知表小姐在此,惊扰了。”

      “无妨。”玲珑打量这婆子,约莫五十来岁,面容沧桑,可一双手却白净纤细,不像是做粗活的,“您是……”

      “老奴姓林,在厨房帮工。”婆子垂着眼,“听说表小姐整治旧布料的手艺好,想讨教讨教怎么去霉斑。”

      玲珑心里一动。厨房帮工的婆子,手会这样细?且这林婆子说话带着江南口音,虽然极力掩饰,可某些字眼的尾音还是露了馅。

      “去霉斑不难。”玲珑不动声色道,“用淘米水泡一日,再用皂角水搓洗便好。若霉得厉害,可以加些木炭灰。”

      林婆子连连道谢,提着竹篮匆匆走了。玲珑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阿姐,这婆婆怪怪的。”明轩小声道,“她的手比娘的手还细呢。”

      玲珑点头。回到听竹苑,她问青黛:“厨房有个姓林的婆子,你认得么?”

      青黛想了想:“林婆子?她是去年才进府的,说是北边逃荒来的,厨艺不错,尤其擅长做江南菜。夫人见她可怜,就留在厨房帮工了。”

      江南菜?玲珑记下了。夜里躺在床榻上,她将这几日的事细细捋了一遍:王氏送来的旧布料、那本意外得来的针法册子、井边的神秘刻痕、突然示好的静婉表姐、手比脸嫩的神秘林婆子……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像散落的珠子在她脑海里滚动。她有种直觉,这些珠子之间,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

      窗外月光如水,竹影婆娑。玲珑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明日该去给母亲买药了。正好,也去京城街上看看——父亲说过,想知道一座城的深浅,就得去最热闹的市井走走。

      至于伯府里的这些谜团……不急,日子还长,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她摸了摸枕下的半块玉佩,温润的触感让人心安。睡意渐渐袭来,梦里又是江南的烟雨,父亲在教她认绸缎的品相:“玲珑你看,这匹云锦的暗纹,得逆着光看才清楚……”

      是啊,许多事就像这暗纹,得换个角度,才能看清真相。

      月光透过窗纸,在少女恬静的睡颜上投下温柔的光影。听竹苑的夜,静得能听见竹叶摩挲的沙沙声。

      而在这静谧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生长——比如巧手改衣的名声,比如老夫人日益加深的疼爱,比如某些人暗中观察的目光。

      这一切,沈玲珑心里都有数。她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戏要一幕一幕唱。如今的她,就像那匹被重新染色的月白布料——看似温软,实则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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