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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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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术组的报告在凌晨三点发到了谢离的邮箱。屏幕的冷光在她黑白分明的瞳仁里跳动,像两簇寂静的火焰。
关于林晚的资料,干净得近乎刻意。
本科毕业于国内顶尖美术学院艺术史专业,硕士在英国一所同样知名的艺术学院攻读策展与批判研究。课程记录里没有任何硬科学的痕迹,只有一门选修的“艺术与认知科学导论”勉强擦边。工作履历光鲜,从知名画廊的助理策展人一路做到独立策展人,策划的展览多次获奖,评论界称赞她“拥有剥离表象、直抵感知核心的敏锐”。
但谢离关注的不是这些。
她的目光停留在三处细节:
第一,林晚的硕士论文题目:《不可言说之物的容器:论当代艺术中情绪物质的转化与呈现》。摘要里提到了“情绪的物质性”、“感知的界面”、“非符号化传递”。
第二,她毕业后有长达八个月的空白期,简历上只简单标注为“独立研究与旅行”。技术组通过有限的出入境记录和社交媒体残迹拼凑出,那段时间她主要待在北欧,具体活动不详。
第三,两年前,她曾以个人名义,向一家位于瑞士、专注于“感知增强与神经界面”的小型前沿科技公司,咨询并购买过一批“实验性传感材料”。采购清单被加密,技术组正在尝试破解,但关联的公开专利显示,那家公司研究的方向包括“生物兼容性纳米载体在情绪标记中的应用”。
情绪物质。感知界面。纳米载体。
这些词汇,与张维之死现场的“合成磷脂”、“纳米硅微粒”,以及“情绪提纯”的概念,隐隐构成了一个危险的共振腔。
谢离关掉资料页面,点开赵峰同步过来的、关于“感官淬炼”聚会的初步调查结果。
线索比预想的更隐秘,也更诡异。
聚会没有固定名称,有时叫“感官淬炼”,有时叫“知觉边缘”,有时甚至没有名字。它通过一个需要多重验证的私密论坛招募成员,采用严格的邀请制。张维是通过一个在先锋戏剧圈小有名气的音效师引荐加入的,而那名音效师在一周前因“意外”药物过量,死在了自家工作室,现场没有他杀痕迹,案件以吸毒过量处理了。
聚会的内容成谜。参加过的人口风极紧,警方通过技术手段恢复的零星聊天记录显示,他们谈论“去除感知的锈迹”、“品尝颜色的原味”、“在声音的刀刃上行走”。聚会的场地每次不同,都在城市边缘的废弃工厂、仓库、或经过特殊声学装修的地下室。有匿名线人模糊地提到,组织者会使用“特殊的设备”和“配方”,来“清洁和锐化参与者的感官”。
“配方”。谢离盯着这个词。是某种化学混合物,还是指一套精神引导程序?或者兼而有之?
她调出张维最后七十二小时的行踪轨迹。技术组整合了他的手机信号基站数据、消费记录、以及部分街角监控。死亡前一天晚上,他的手机信号消失在东郊一片待拆迁的工业区,那里曾经是化工厂和机械厂聚集地,监控稀疏。信号消失了近五小时,凌晨时分重新出现在市区。那段时间,他没有任何消费记录。
那里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感官淬炼”的场地。
谢离合上电脑。窗外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天际线泛着冰冷的鱼肚白。色彩尚未大规模涌动,但已有些许早班族身上带着睡意未消的灰蓝和日复一日的麻木暗褐,像潮汐来临前细碎的泡沫。
她需要去那个地方看看。在白天的人群和色彩彻底淹没可能的痕迹之前。
*
东郊工业区。废弃的厂房像巨兽的骨骸,沉默地趴在晨雾和荒草之中。生锈的钢铁支架刺向灰白的天空,破碎的玻璃窗如同空洞的眼窝。这里的色彩是衰败的:铁锈的暗红、混凝土的惨灰、荒草枯黄、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工业废弃后的化学性阴郁墨绿。
根据信号消失的大致范围,谢离和赵峰带着几名干警,在一片相对最完整、曾经似乎是某个车间或仓库的巨大建筑前停下。大门虚掩,沉重的铁门上用喷漆涂鸦着扭曲的图案和意义不明的符号。
推开门,尘埃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中起舞。内部空间异常空旷,地面是粗糙的水泥,散落着些废木板、锈蚀的管道和不知名的机械零件。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霉菌和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甜腻气息,像是过期香精混合了金属的味道。
色彩。谢离的黑白视觉瞬间被激活。
这里的色彩残留,比“笑声工厂”后台更加……诡异。
没有日常的、流动的情绪色晕。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被“清洗”过的、类似林晚周围那种“情绪真空”区域,但它们形状不规则,边缘模糊,像水渍干涸后的痕迹。在这些“真空”区域之间,残留着一缕缕极其稀薄、但色彩纯度极高的“丝线”。
猩红,暗蓝,明黄,深紫,墨黑……每种颜色都孤立存在,彼此绝不混合,像是从调色板上直接刮下来、又被小心地分开放置的颜料。它们极其不稳定,在谢离的感知中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消散,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凝固的“质感”。
谢离蹲下身,用手指轻触一处残留着几丝“暗蓝”(悲伤)的地面。水泥粗糙冰冷。但在她的色彩视觉中,那几丝暗蓝像有生命的触须,轻微地蜷缩了一下。这不是自然情绪消散后的余韵。这更像是……被强行“抽取”或“剥离”出来后,遗弃在此的“情绪残渣”。
“谢老师,有发现?”赵峰走过来,他看不到色彩,只觉得这里格外阴冷,空气中那股甜腻味让他有些不适。
“这里举办过聚会。多次。”谢离站起身,目光扫视整个空间。那些“真空”区域,很可能是参与者站立或坐卧的位置,某种装置或力场在他们周围形成了情绪隔绝。而那些高纯度的色彩丝线,则可能是聚会“仪式”中,被刻意激发、提取、或引导出的极端情绪碎片。
她走向仓库深处。在一面相对干净的墙壁前,她停了下来。
墙面上,有人用某种深色的颜料(或许是油漆,或许是别的)绘制了一个复杂的、类似曼陀罗或神经丛的图案。图案中心,有一个清晰的、直径约两厘米的圆形凹陷痕迹,与“笑声工厂”化妆间地板发现的痕迹大小、形状完全一致。
而在图案周围的墙面上,谢离“看”到了至今为止最浓烈、也最不稳定的色彩残留。
不是单一颜色。是数种高纯度色彩,以那个圆形凹陷为中心,呈放射状“喷溅”开来,但又诡异地维持着各自的独立,像一幅抽象表现主义的画作,被按下了暂停键。明黄、猩红、暗蓝、深紫、惨白……它们交织又分离,充满了狂暴的能量感,却又被某种力量强行定格在了爆发的瞬间。
谢离感到太阳穴一阵尖锐的刺痛。如此密集、强烈、且性质对立的“色彩爆炸”残留,对她过度敏感的视觉是一种冲击。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感官的震荡。
当她再次睁眼,强迫自己更冷静地“分析”时,她注意到了另一个细节。
在这些喷溅的色彩“射线”中,有几道格外粗壮、凝实。一道是极致的、带着毁灭意味的“猩红”(狂怒/痛苦),另一道是冰冷、虚无的“惨白”(绝对的恐惧/消亡)。而在这两道色彩射线延伸的尽头,墙壁上似乎有更深色的、类似焦痕的污迹。
“这里,”她指着图案中心和那些喷溅痕迹,“是核心区域。可能放置过更强大的装置,或者……进行过更激烈的‘仪式’。墙上的痕迹,需要取证,可能含有皮屑、血液或其他生物信息。尤其是这两处。”她指向那两道猩红和惨白射线尽头的焦痕。
赵峰立刻指挥取证人员上前。他自己则盯着那个图案,眉头紧锁:“这画的是什么鬼东西?”
“感知的图谱。或者,某种情绪提取装置的象征性操作界面。”谢离的指尖虚划过图案的线条。线条的走势让她想起神经突触的连接,也像某种古老仪式的符文。“组织者,或者说‘导师’,在这里,通过那个装置,引导、放大、或许还尝试‘抽取’参与者的极端情绪。”
“就像对张维做的那样?”
“类似,但更……实验性。”谢离的目光落在那道惨白的射线上。极致的恐惧。张维的“喜悦”是被催化出来的,而这里残留的,是更原始、更黑暗的情绪。“张维可能是‘成功’的案例,而这里……可能有过‘失败’的实验品。”
赵峰脸色一沉。如果这里真的发生过更可怕的伤害,甚至死亡,而现场被清理过……
“查!把这地方一寸一寸给我筛一遍!联系附近派出所,走访所有可能见过可疑人员或车辆的居民!调取周边所有还能用的监控,哪怕是最远的交通探头!”赵峰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谢离退到一边,看着干警们忙碌。她的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感官淬炼”。它绝不仅仅是某种寻求刺激的隐秘派对。它有明确的方法论(装置、可能的化学辅助)、有仪式性的流程(图案、特定的场地)、有明确的目的(激发、提纯、可能还包括“抽取”极端情绪)。组织者具备相当的专业知识,涉及化学、神经科学、心理学,甚至可能包含一些对“能量”或“感知”的非正统理解。
林晚的研究领域、她咨询过的科技公司、她对“情绪物质”和“感知界面”的兴趣,与这一切重合度太高。即使她不是直接组织者,她也一定身处这个隐秘圈子的边缘,甚至核心。
那些“扭曲的追随者”……会不会就是“感官淬炼”的参与者?而那个“扭曲”的理念源头,是否就是林晚那篇关于“情绪物质转化”的论文,或者她某些未公开的研究?
谢离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林晚的名字。那个透明的、沉静的女人。她想起林晚说起“扭曲的追随者”时,那平静语气下可能隐藏的复杂。是无奈?是担忧?还是……某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牵连?
她需要再次见到林晚。但这次,不能是礼貌的询问。她需要更直接地切入核心。
就在她准备离开仓库,返回市区时,赵峰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挂断电话,他快步走到谢离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紧绷的急切:“技术组刚破解了部分瑞士那家公司的采购清单。林晚购买的材料里,有一种定制合成的、高生物相容性的磷脂-硅复合物,用途标注是‘情绪标记纳米载体的缓释基材实验’。”
谢离的心脏微微一顿。
“和现场发现的物质……”
“主要成分高度吻合,但现场发现的配方被改动了,更不稳定,挥发性更强,而且……”赵峰深吸一口气,“技术组在模拟实验中发现,如果这种改动后的物质,以特定频率的声波或电磁脉冲激活,可能会对大脑中处理情绪的特定区域,产生强烈的、定向的刺激或抑制效应。简单说,它可以被用来当‘情绪遥控器’的□□。”
情绪遥控器。
谢离脑海中,张维那张凝固着狂笑的脸,与墙上那道惨白的恐惧射线,重叠在了一起。一个被“遥控”向极致的喜悦,一个被“遥控”向极致的恐惧……这遥控器的按钮,握在谁手里?
“还有,”赵峰的语气更加沉重,“对墙上焦痕的初步检测出来了。含有微量的人体组织碳化残留,以及……同样的磷脂-硅复合物成分,浓度极高。那里很可能……真的发生过严重烧伤,甚至更糟。法医正在对比数据库,看是否能匹配上失踪人口或无名尸。”
谢离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缓慢爬升。这不再只是一个追求危险的隐秘游戏,而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冷酷的实验场。而张维,可能只是其中一个比较“成功”的、被展示出来的“作品”。
“立刻申请对林晚的正式传唤,并搜查她的住所、工作室和画廊仓库。”谢离的声音冷彻如冰,“重点寻找任何与这种合成物质相关的物品,以及可能的设计图纸、实验记录、或者……与‘感官淬炼’聚会的关联证据。”
“明白。我马上办。”赵峰转身去安排。
谢离独自站在仓库门口,清晨的风带着工业区的尘埃和寒意吹过。她抬头,看向城市的方向。那片巨大的、色彩喧嚣的现代丛林,此刻在她眼中,仿佛隐藏着无数个这样的“情绪实验室”,在霓虹和喧哗的掩盖下,进行着危险的酿造。
而林晚,那个透明的女人,是这一切的钥匙吗?是始作俑者,是无辜的灵感提供者,还是……另一个被困在实验中的样本?
谢离坐进车里,发动引擎。黑白世界在车窗外急速后退,只有那个复杂的图案、那些喷溅的色彩、以及林晚透明而沉静的容颜,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
她需要答案。在下一个“作品”被完成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