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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决定与交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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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是在一个失眠的凌晨做出的。天色将明未明,窗外的世界笼罩在一片沉静的靛蓝色里,如同未调匀的群青与煤黑的混合,浓稠得化不开。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早班公交车的引擎声,沉闷地碾过空旷的街道。卿竹阮躺在宿舍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片随着时间推移、由深蓝缓缓褪为灰白的微光,感觉自己的呼吸与这缓慢的光线变化保持着奇异的同步。
《回响》静静地立在书桌边缘,靠着墙壁,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即使在这样的昏暗光线下,画面上那片用尽力气涂抹出的浓黑区域,依然像一块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洞;那些用极细铅笔勾勒出的、相互纠缠又脆弱欲断的纤细线条,在朦胧中仿佛有了生命,在无声地颤抖;刮擦出的白色划痕,是黑暗中强行凿出的裂隙,带着纸张纤维被暴力对待后的粗粝质感;而那几抹孤绝的群青,则像深海中最沉郁的矿石,在昏暗中兀自闪烁着冷冽而执拗的微光。这幅画即使静止不动,也仿佛拥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一种源于创造时激烈情感的、缓慢释放的余震。
她想起了清霁染素描本扉页上,那行用颤抖却坚定的笔迹写下的话:“颜料会干,画纸会朽,但看过光的眼睛,会一直记得方向。”也想起了清妈妈转述的,那句更像是遗言的嘱托,声音里的疲惫与某种奇异的笃定交织:“她说,她可能画不了了,但希望世界上至少还有一双眼睛,记得她曾经试图看到的东西。”
这两句话,连同那截带着焦虑咬痕、仿佛凝聚了所有未竟力量的群青油画棒;那个在医院病床上,用虚弱手臂做出的、不容置疑的“向下戳刺”的手势;艺术楼后那片焦黑的、尚有余温的焚烧痕迹;以及那个在春寒料峭的下午,裹在厚重黑色羽绒服里、在铁门内外蹒跚远去、最终消失在街角的、单薄如纸的背影……所有这些意象,在这个万籁俱寂、心灵最无防备的凌晨,如同被命运之手强行聚拢的散落拼图,轰然一声,在她脑海中拼合成一幅完整而令人窒息的画面。
那不是一幅关于才华横溢者陨落的俗套悲剧画面。那是一幅关于观看的传递、痕迹的留存、以及在绝对的消解面前,那一点点近乎顽固的精神存续可能性的画面。清霁染用她的病痛、她的焚烧、她的嘱托,将“观看”这一行为,从一种个人天赋和享受,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必须被继承和延续的责任。她似乎在说:我看不见了,画不了了,但你要替我看下去,画下去,用你的眼睛和手,去证明“看见”这件事本身,比个体的存亡更为持久。
“记得”。不是模仿她绚烂或灰暗的风格,不是重复她走过的路,而是“记得”那种对世界保持敏锐观察的渴望,那种将内在感受转化为视觉语言的冲动,那种即使在最深的绝望与虚无中,也要用有形之物留下无形印记的倔强。这“记得”,本身就是一种抵抗——抵抗遗忘,抵抗湮灭,抵抗生命最终归于无声无息的沉寂。
她,卿竹阮,或许永远无法成为清霁染那样的天才。她的笔触依然带着摸索的稚拙,她的构图时常混乱,她对色彩的理解或许浮浅,她对痛苦与存在的体悟远不及对方深刻。但她确实在“看”,在用她自己的、缓慢而笨拙的方式“记录”,在试图理解那些被交付的视觉密码,并鼓起勇气,将这种私密的对话,延伸向更广阔的、未知的画布。
将《回响》交出去,或许就是一次微小的、笨拙的、却至关重要的“记得”。让这幅凝聚了她此刻所有困惑、挣扎、继承与艰难寻找的画——这幅不属于任何流派、不讨好任何审美、只是内心风暴直接外化的产物——去代替那个可能再也无法提笔的人,去那个曾经属于她的、闪耀着才华与孤独的“舞台”上,发出一点声音。即使那声音嘶哑、怪异、不被理解,甚至可能招致嘲笑或无视,但那依然是存在过的证明,是“眼睛还在看,手还在动”的宣告,是那截短小油画棒咬痕的遥远回响。
不是为了获奖,不是为了获得他人认可,甚至不仅仅是为了缅怀一个即将或已经消逝的生命。
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必须完成的动作。一个将极度私密的、无声的内心对话,毅然投向公共空间的、带有献祭般仪式感的动作。像是完成某种精神的交接棒,像是在无边的黑暗中,用尽力气划亮一根火柴,不是为了照亮什么,只是为了证明“划亮”这个动作本身,依然可能。
晨光终于穿透厚重的靛蓝,在天边撕开一道鱼肚白的裂口。第一缕真正的、带着温度的光线,试探性地爬上窗台,照亮了桌面上《回响》画框的一角,那抹群青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湿润的、近乎悲伤的亮泽。
卿竹阮翻身坐起,感到的不是疲惫,而是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平静,以及一种下定了某种艰难决心后的、沉重的轻松。她起身,用一张干净、略硬的牛皮纸,比画框尺寸大出许多,仔细地将《回响》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一个婴儿,或是一件易碎的出土文物。她用胶带仔细封好边角,确保画作在传递过程中不会受损。没有写任何说明文字,没有试图解释这幅画的来由或含义。只是在牛皮纸的背面,用铅笔写下了自己的班级和姓名,字迹清晰而工整,像一个沉默的署名。
然后,她将其和早已填写好的、内容简洁的报名表一起,并排放进了书包最里面的夹层,紧贴着那本日益厚重的速写本。她能感觉到它们的轮廓,坚硬与柔软并存,像两枚即将被投递出去的、内容迥异的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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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上,校园在周末的沉寂后重新苏醒,充满了惯常的喧嚣与匆忙。卿竹阮趁早读课前的短暂混乱,拿着牛皮纸包裹和报名表,走到了教师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走廊里人来人往,抱着作业本的学生,行色匆匆的老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谈话声和电话铃声。
她在门口停顿了几秒,手心微微出汗。然后,她轻轻敲了敲门,推开。
班主任正站在办公桌后,和一个戴着厚厚眼镜的男生说着什么,似乎是关于竞赛报名的事情。看到卿竹阮,班主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稍等。
卿竹阮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办公室里熟悉而杂乱的环境:堆满试卷和作业本的办公桌,墙角绿植有些发蔫的叶子,墙上贴着的课程表和值班表。这里是她日常学校生活的一部分,此刻却因为手中这个特殊的包裹,而显得有些不真实。
几分钟后,男生离开。班主任转向她,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疲惫但还算温和的表情:“什么事?”
“老师,这是……艺术节的作品。”卿竹阮上前一步,将牛皮纸包裹和报名表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那里已经堆了一些其他同学交上来的、形状各异的作品。
班主任看了一眼那朴素的牛皮纸包,又看了看报名表上她的名字,点了点头,语气平淡:“行,放这儿吧。”她的目光很快移向桌上另一叠待批改的试卷,显然没有把这件学生作品太放在心上,这只是她繁忙工作中一项需要处理的普通事务。
卿竹阮心中微微一紧,随即又释然。她本就不该期待特别的关注。她低声说了句“谢谢老师”,便转身退出了办公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里面的世界。走廊里的嘈杂声瞬间将她包围。
她走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正好,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走过,谈论着昨晚的电视剧、新出的游戏、或即将到来的小测验。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无关紧要。
她完成了那个动作。将那块沉重的、从内心深处打捞出的石头,递了出去。至于它会落向何方,会激起怎样的涟漪,甚至会不会无声地沉底,都已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一种混合着卸下重负的轻飘感和隐隐的空落感的情绪,在她胸中弥漫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艺术节作品征集的消息在校园里持续发酵。班级里,有同学兴奋地展示着自己精心绘制的工笔花鸟或色彩绚丽的风景油画草稿;宣传栏前,总有人驻足观看往届获奖作品的精美印刷图片,发出赞叹或议论;甚至食堂吃饭时,也能听到邻桌讨论着某某学长去年靠一幅素描拿了一等奖的“传奇”。艺术,在这个特定的时间段里,以一种相对肤浅但热闹的方式,成为校园公共生活的一部分。
卿竹阮尽力让自己融入这种氛围。她偶尔也会和同桌一起评论某幅草稿的用色,或对往届作品的技术表示佩服。但她知道,自己的《回响》与这些不同。它不是技术炫耀,不是美感追求,甚至不是明确的情感表达。它是一声闷在胸腔里、用刮擦和挤压才能发出的、粗粝的回响。它属于另一个维度,一个与此刻校园里大多数艺术讨论格格不入的、更接近深渊与混沌的维度。
她开始下意识地避免听到关于美术类作品的讨论。每当话题转向此,她的心跳会不自觉地加速,胃部微微收紧,一种混合着羞耻(仿佛暴露了某种不该示人的隐秘)、不安(担心不被理解或遭到轻蔑)、以及一丝微弱却顽固的骄傲(为那份直面的勇气)的复杂情绪便会升起。她像一个怀揣着禁忌之物的潜伏者,行走在阳光之下,却时刻感受着内心阴影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