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告别抚顺 ...
-
2016年10月26日,晚上八点零三分。
展旭蹲在房间的地板上,面前摊开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深蓝色的帆布面,边缘的皮革已经开裂,拉链有些生锈。这是父亲多年前去外地打工时用的,现在传给了他。
行李箱里空荡荡的,只放了几件换洗衣服、一双备用鞋、洗漱用品。剩下的空间还很大,大得能装下整个抚顺的秋天,装下四年的记忆,装下一个人离开时所有说不出口的东西。
他的目光移向墙角那个纸箱。米黄色的,印着“苹果”字样——是去年买手机时的包装盒,后来被他用来装“重要物品”。
重要物品。
展旭伸出手,又缩回来。犹豫了几秒,还是把纸箱拖了过来。打开。
最上面是一本相册。塑料封皮的,浅蓝色,边角已经磨损。他翻开第一页——
2012年4月,劳动公园冰场。照片是他用手机拍的,后来打印出来。照片里的李□□穿着红色羽绒服,戴着白色毛线帽,正小心翼翼地在冰面上挪动,表情紧张又兴奋。她没看镜头,因为当时她正专注于保持平衡。展旭记得拍照的瞬间,他喊了一声“慧慧”,她转过头,然后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他怀里。
照片定格在摔倒前的一秒。她的马尾在空中扬起一个弧度,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
展旭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她的脸。塑料膜很光滑,冰凉。
第二页:2012年12月,她生日那天的KTV。照片是张悦拍的,后来传给了他。照片里,他正在唱《愿得一人心》,握着话筒,表情紧张。李□□坐在沙发上,仰头看着他,眼睛里映着屏幕的光。她的嘴角微微上扬,手里捧着一块蛋糕,奶油沾在指尖。
第三页:2013年夏天,高尔山顶。两人并肩站着,背后是抚顺的城市全景。她的头发被风吹乱,几缕贴着脸颊。他的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第四页:2014年秋天,医院值夜班那晚的清晨。照片是他偷拍的——她靠在他肩上睡着了,晨光从走廊窗户照进来,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她的护士帽歪了,头发散开,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柔软。
第五页:2015年春节,在他家。奶奶做了年夜饭,李□□来一起吃。照片是奶奶拍的,三个人围在小小的餐桌前,桌上摆着七八个菜。李□□正在夹菜给他,他看着她笑。奶奶在照片角落,只露出半边脸,但能看见她在笑。
第六页:2016年5月,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出去玩。去了大连,看海。照片是在海边拍的,她赤脚站在沙滩上,海浪刚退去,留下白色的泡沫。她张开手臂,对着大海喊什么——他记得她喊的是“展旭,我喜欢你!”。声音被海风吹散,但照片留下了她喊话时的表情:眼睛眯成月牙,笑容灿烂得像个孩子。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旅行。回来后不到四个月,她就说了分手。
相册后面是空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电影票根——《匆匆那年》,2014年上映的,他们一起看的。票根上的字已经模糊,但日期还能看清:2014.12.24。
平安夜。
展旭合上相册,放在行李箱旁边。然后从纸箱里拿出下一个东西:一个铁盒子。巴掌大小,锈迹斑斑,原来是装饼干的。
打开。
里面是各种小物件。
两颗糖纸——草莓味的水果硬糖,是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他给她买的。她把糖纸压平,保存下来。
一张公交车票——45路,从顺城到南站。日期是2013年3月8日,他记得那天是他们认识一周年纪念日,他坐车去见她,特意留下了票根。
一根头绳——黑色的,很普通,是她有一次落在他家的。他本来想还给她,但忘了,就一直留着。
一张纸条——叠成小小的正方形。展开,上面是她的字迹:“展旭,明天记得带伞,要下雨。——慧”没有日期,但他记得是2015年春天,他感冒了,她写了这张纸条塞进他口袋。
还有几张电影票、游乐场门票、公园门票。每一张都代表一次约会,一个下午,一段回忆。
铁盒子最底下,压着一封信。信封是白色的,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两个字:展旭。
是他写给她的信。2015年情人节写的,但一直没有给她。信很长,三页纸,写了他对未来的规划,写了他想和她一起去的地方,写了他有多喜欢她。
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慧慧,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结婚吧。”
幼稚的,天真的,可笑的承诺。
展旭把信拿出来,看了很久,然后撕成了碎片。碎片很小,像雪花,落在行李箱里,落在相册上,落在地板上。
他继续翻纸箱。
下面是一件浅蓝色的校服外套——卫校的校服,李□□的。就是那个冬夜,他找了一整夜的那件。后来她毕业了,校服没用了,他说想要留作纪念,她就给了他。
校服洗得很干净,有洗衣液的香味,但仔细闻,还能闻到一点她身上的味道——淡淡的,像阳光晒过的棉布,像苹果洗发水。
展旭把校服拿起来,抱在怀里。布料很柔软,带着岁月的质感。他把脸埋进去,深深地吸气。
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只有洗衣液的味道,还有一点点樟脑丸的味道——奶奶怕生虫,在箱子里放了樟脑丸。
记忆里的味道,原来真的会消失。
他把校服叠好,放进行李箱。然后是相册,然后是铁盒子——他犹豫了一下,把撕碎的信从盒子里拿出来,扔进垃圾桶。剩下的东西放回去,盒子盖上,也放进行李箱。
纸箱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一条银项链。心形吊坠,是他2013年情人节送她的礼物。分手后,她把项链还给了他,装在一个小布袋里,什么话也没说。
展旭拿起项链,吊坠在手心里冰凉。他记得给她戴上时的情景——在浑河边的长椅上,她低着头,脖子白皙细长,他笨手笨脚地扣了好几次才扣上。她抬起头时,眼睛亮晶晶的,说:“好看吗?”
他说:“好看。”
她说:“我会一直戴着的。”
她没有一直戴着。三年后,她还给了他。
展旭握着项链,握了很久。手心被吊坠硌得生疼,但他没松开。最后,他把项链放进了钱包的夹层里——和身份证、银行卡放在一起。
这样,她就永远在他的口袋里了。
纸箱空了。展旭看着空箱子,又看了看装满回忆的行李箱。只占了一半的空间,却像装下了他整个青春。
他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拿出几件冬衣——北京比抚顺冷,奶奶说的。又拿了两条厚裤子,几双袜子。这些实用的东西填满了行李箱的另一半。
合上箱子,拉链拉上。锁扣“咔哒”一声,像某种终结的声音。
晚上九点二十。
展旭背着背包,出门了。今晚,他要完成最后一次“巡礼”。
第一站:南站商海大厦。
82路站牌下,他站了十分钟。没有抽烟,只是站着,看着公交车进站出站,看着乘客上下车。有个女孩穿着粉色羽绒服,马尾,背影很像她。女孩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不是她。
当然不是。
第二站:劳动公园冰场。
铁门紧闭,长椅空着。他坐下,摸了摸椅面——冰凉的,有露水。他想起她第一次滑冰时抓着他手的样子,那么紧,那么依赖。
他说:“我在呢,不会让你摔的。”
现在她摔了,他不在。
第三站:高尔山。
夜晚的山很黑,只有零星的路灯。他爬到山顶,站在当初堆雪人的地方。风吹过,很冷。他站了十分钟,然后下山。
第四站:浑河边。
长椅上落满了枯叶。他拂开叶子,坐下。河水在黑暗中流淌,声音很轻,像叹息。他想起那个吻,轻轻的,凉凉的,像雪花。
她说:“情人节快乐。”
他说:“你也是。”
现在不是情人节了,也没有快乐了。
第五站:古城子她家楼下。
老槐树在夜风中摇曳,叶子沙沙作响。三楼的窗户亮着灯,窗帘拉着。他不知道她在不在里面,在做什么,在想什么。
也许在和那个医生打电话,也许在看电视,也许已经忘了他。
他站在树下,站了十分钟。然后从背包里掏出一支粉笔——小时候玩的那种,白色的。
他在槐树的树干上,很小很小地,写了两个字:再见。
字很小,藏在树皮的褶皱里,不仔细看看不见。
写完,他把粉笔扔进垃圾桶,转身离开。
没有回头。
晚上十一点十五分。
展旭回到家。奶奶还没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开着,但声音很小。她在等他。
“小旭,”奶奶招手让他过来,“来,奶奶有话跟你说。”
展旭走过去,在奶奶身边坐下。奶奶关了电视,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东西都收拾好了?”奶奶问。
“嗯。”
“钱够吗?奶奶再给你拿点。”奶奶说着要起身。
“不用,奶奶。”展旭按住她,“我攒的钱够用一段时间。到了北京就找工作,能养活自己。”
奶奶看着他,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湿润:“小旭,你去了北京,一个人要小心。外面坏人多,别轻信别人。吃要吃饱,别省着。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北京风大,比抚顺冷。”
“我知道。”
“还有,”奶奶握着他的手,奶奶的手很粗糙,有很多茧,但很温暖,“如果在北京过得不好,就回来。别硬撑。家里永远有你的饭,有你的床。”
展旭感觉鼻子发酸。他低下头,嗯了一声。
“慧慧那孩子……”奶奶突然提起,“你真的放下了?”
展旭沉默了几秒,说:“放不下也得放。她已经有新生活了,我也该有。”
奶奶叹了口气:“感情的事,奶奶不懂。但奶奶知道,有些缘分就是有尽头的。尽了,就得往前走。你才二十二岁,路还长着呢。”
“我知道。”展旭说。
“去了北京,好好学手艺。你师傅说了,你是有天赋的,就是心不定。现在心定了,好好干,将来肯定有出息。”
“嗯。”
“过年……回来吗?”
展旭犹豫了。过年车票难买,也贵。而且,刚去北京,可能还没站稳脚跟。
“看情况吧。”他说,“如果能买到票,就回来。”
奶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她起身,走进房间,过了一会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这个你带着。”她把布包递给展旭。
展旭打开,里面是一叠钱。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还有几张十块的。厚厚一叠,但面额都不大。
“奶奶,我不要……”
“拿着。”奶奶很坚持,“穷家富路。你在外面,身上多点钱,心里踏实。这是奶奶攒的,不多,但能应个急。”
展旭看着那叠钱,眼睛终于湿了。他抱住奶奶,把脸埋在她肩上。奶奶很瘦,肩膀硌人,但很暖。
“奶奶,对不起。”他声音哽咽,“我这么大了,还要你操心。”
“傻孩子,”奶奶拍着他的背,“你多大都是奶奶的孙子。奶奶不操心你,操心谁?”
抱了很久,展旭松开手,擦掉眼泪。他把钱收好,放进行李箱的夹层。
“早点睡吧,”奶奶说,“明天还要坐车呢。”
“嗯。”
凌晨一点。
展旭躺在床上,背朝上——纹身已经好了,但睡觉时还是习惯这个姿势。他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
明天,他就要离开抚顺了。
离开这个他出生、长大、爱过、痛过的城市。
离开奶奶,离开师傅,离开朋友,离开所有熟悉的人和事。
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完全陌生的生活。
他不知道北京是什么样子。只在电视上看过天安门,故宫,长城。知道那里很大,人很多,楼很高,生活节奏很快。
他知道自己去了可能会很艰难。要找工作,要找住处,要适应新环境,要一个人面对所有问题。
但他必须去。
在这里,他走不出来。每一天都是重复的疼痛,重复的回忆,重复的自毁。
也许离开,是唯一的出路。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他想起第一次见李□□那天,也是三月,也有风。她穿着粉色羽绒服,站在南站商海大厦门口,马尾在风中轻轻晃动。
四年,像一场梦。
现在梦醒了,他要走了。
早上六点。
展旭醒了。其实没怎么睡着,一直在半梦半醒间。他起床,洗漱,换上干净的衣服——黑色的毛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羽绒服。像去参加葬礼。
自己的葬礼。
奶奶已经做好了早饭:面条,加两个荷包蛋。“出门饺子回家面”,但奶奶说:“你这次出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吃面条,顺顺溜溜的。”
展旭坐下,慢慢地吃。面条很香,鸡蛋煎得刚好,溏心的。
他吃得很慢,像要把这个味道记住。
奶奶坐在对面,看着他吃,自己没动筷子。
“奶奶,你怎么不吃?”
“奶奶不饿,你多吃点。”奶奶说,眼睛一直没离开他。
吃完面,展旭洗碗。奶奶在旁边看着,几次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早上七点半。
该出发了。火车是上午十点的,从抚顺北站出发,到北京要二十多个小时。
展旭提起行李箱,背上背包。箱子不重,但心里很沉。
奶奶送他到楼下。楼道很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回响。
楼下停着一辆出租车——是昨晚奶奶偷偷叫的,说行李多,坐公交不方便。
“奶奶,我走了。”展旭说。
“嗯。”奶奶点头,伸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到了给奶奶打电话。”
“知道。”
“钱放好,别丢了。”
“知道。”
“好好吃饭。”
“知道。”
“如果……如果实在太难了,就回来。别硬撑。”
“知道。”
每一句“知道”都像一根刺,扎在喉咙里。
展旭打开出租车门,把行李放进去。然后转身,拥抱奶奶。
奶奶很瘦,在他怀里小小的,像一片叶子。他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油烟味,肥皂味,还有老人特有的、温暖的味道。
“奶奶,你要照顾好自己。”他说,“按时吃药,天冷别出门,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奶奶知道。”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松开手,上车。关上门,透过车窗看奶奶。
奶奶站在楼下,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轻轻飘动。她朝他挥手,脸上有泪光。
出租车启动,缓缓驶出小区。
展旭回头,看见奶奶还站在那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消失不见。
早上八点十分。
出租车驶过熟悉的街道。45路公交车站,劳动公园,高尔山,浑河,南站……
每一个地方,他都多看了一会儿。
像在告别,像在铭记。
早上八点四十。
抚顺北站到了。火车站不大,人也不多。展旭取了票,走进候车室。
离发车还有一小时二十分钟。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行李箱放在脚边。
候车室里人声嘈杂。有农民工背着巨大的编织袋,有学生拖着行李箱,有情侣依偎在一起说话,有母亲哄着哭闹的孩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自己的故事。
展旭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新手机里没有她的照片,但有几张抚顺的街景。他一张张翻看,最后关掉了。
他打开□□,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李□□的。头像还是那个扎马尾的卡通女孩,但最后一次登录时间是一个月前。
他们的聊天记录停留在9月15日,分手前一天。
她:“明天见面吗?”
他:“嗯,老地方?”
她:“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明天见面,见面说分手。
展旭看着那个头像很久,然后退出了□□。卸载了APP。
早上九点五十。
开始检票了。展旭站起来,拉着行李箱走向检票口。
队伍很长,缓慢地移动。他跟着人流,一步一步向前。
检票,进站,走上站台。
绿皮火车停在轨道上,车身是那种陈旧的颜色,窗户很脏。硬座车厢,24小时,98块钱。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靠窗。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坐下。
窗外,抚顺的天空是灰色的,云层很厚,像要下雨。
乘客陆续上车,车厢里很快挤满了人。对面的座位来了三个人: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女孩很活泼,在座位上爬上爬下,不停地问问题。
“妈妈,我们去哪?”
“去北京。”
“北京远吗?”
“远。”
“那我们还回来吗?”
“回来。”
展旭看着窗外,听着这些对话。
上午十点整。
火车鸣笛,缓缓启动。
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的“咔嚓咔嚓”声。速度越来越快,窗外的景物开始后退。
车站,楼房,街道,树木……
抚顺在后退,一点一点,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展旭把额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着这座越来越远的城市。
他看见浑河,像一条灰色的带子,蜿蜒流淌。
他看见高尔山,小小的,在远处。
他看见南站商海大厦,只一闪,就过去了。
然后是大片的田野,光秃秃的树,灰蒙蒙的天空。
抚顺消失了。
真的离开了。
展旭闭上眼睛,背上的纹身在隐隐作痛。像在提醒他,像在告别。
四年的爱情,四年的青春,四年的抚顺。
都留在了身后。
而前方,是北京。一个更大,更冷,更无情的城市。
他不知道在那里会遇到什么,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因为留下,就意味着死亡——缓慢的,痛苦的,在回忆里溺毙的死亡。
离开,至少还有可能重生。
哪怕重生意味着要带着伤疤,要忍着疼痛,要一个人走很长的路。
火车在铁轨上奔驰,“咔嚓咔嚓”,像时间流逝的声音。
车厢里嘈杂,拥挤,空气污浊。
小女孩在哭闹,夫妻在低声争吵,有人在泡方便面,气味刺鼻。
展旭靠着车窗,闭上眼睛。
他想起李□□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在昏暗的楼道里,她转身前,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里有很多东西:不舍,痛苦,决绝,还有……抱歉。
现在他懂了。
她不是不爱他,只是现实太强大,爱情太脆弱。
她选择了更容易的路,更现实的未来。
而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疼痛,选择了重生。
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
火车穿过隧道,黑暗突然降临。车厢里的灯亮了,昏黄的,照着一张张疲惫的脸。
展旭睁开眼睛,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苍白,消瘦,眼神空洞。
背上的纹身在衣服底下隐隐发热,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
那团火会陪着他,去北京,去未来,去所有没有她的地方。
火会疼,但火也会照亮黑暗。
隧道很长,黑暗持续了很久。
当光明重新出现时,展旭看见窗外已经是完全陌生的风景。
农田,村庄,远山。
不再是抚顺了。
真的离开了。
他拿出手机,给奶奶发了一条短信:“奶奶,我上车了,一切都好。”
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别担心。”
然后他关掉手机,放回口袋。
火车继续向前,向着北方,向着北京,向着未知。
窗外的天空开始下雨。细细的雨丝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
像眼泪。
但展旭没有哭。
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越来越陌生的世界,看着自己越来越远的过去。
背上的纹身还在疼。
疼着,但活着。
向前,哪怕不知道前方有什么。
离开,哪怕心里还有不舍。
这就是成长吗?这就是成年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火车不会停,时间不会停,生活不会停。
而他,必须向前。
即使背着满背的彼岸花,即使心里有一个填不满的洞。
也要向前。
因为停下,就意味着被过去吞噬。
而他还不想死。
至少,不想这样死。
窗外,雨越下越大。
火车在雨中奔驰,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兽,载着满车厢的梦想、希望、迷茫、疼痛,驶向远方。
展旭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在雨水的敲打声中,在背纹的疼痛中。
他睡着了。
梦里,没有她。
只有一片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那团不会熄灭的火。
(第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