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北京,没有你的城市 ...
-
2016年11月1日,凌晨四点十七分。
火车减速,刹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展旭从颠簸的浅眠中醒来,额头还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留下一片湿冷的印记。他睁开眼睛,窗外是连绵的灯火——不是抚顺那种稀疏的、温暖的小城灯火,而是密集的、冷硬的、望不到边的光海。
北京西站到了。
车厢里一阵骚动。人们开始起身,拿行李,挤向过道。展旭坐在座位上没动,等大多数人下车后,才慢慢站起来,取下行李架上的箱子。
背上的纹身在经过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后,疼得更加明显了。不是刺痛,是那种深沉的、钝钝的疼,像有东西在皮肤底下烧。
他跟着人流下车,踏上站台。
北京十一月的凌晨,空气里有种陌生的味道——不是抚顺那种煤烟和落叶混合的气味,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尾气、灰尘和无数人气息的味道。冷,干燥,锋利。
站台上人潮汹涌。展旭拉着行李箱,被人流裹挟着向前走。他觉得自己像一滴水,被投进了沸腾的海。
凌晨四点三十五分。
他走出北京西站。巨大的广场上灯火通明,即使是在凌晨,也有无数人——背着行李的旅客,拉客的黑车司机,卖煎饼的小贩,裹着军大衣睡在长椅上的流浪汉。
风很大,从广场上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和纸屑。展旭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还是觉得冷——北京的冷和抚顺不一样,抚顺的冷是湿冷的,能钻进骨头缝里;北京的冷是干冷的,像无数把小刀在脸上割。
他站在广场中央,行李箱立在脚边,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来之前,他在网上查过,知道北京有“城中村”,房租便宜,适合刚来的人。但他不知道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该怎么去。
一个中年男人凑过来:“小伙子,住店吗?便宜,有热水,离地铁近。”
展旭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多少钱?”
“一天八十,押金一百。”
太贵了。他总共就带了三千块钱,要撑到找到工作。
“不用了。”他说。
男人不放弃:“那你去哪?我送你,打车便宜。”
“我自己走。”
展旭拉着箱子,离开那个男人。他在广场上走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自动取款机的小隔间——玻璃的,三面透明,但至少能挡一点风。
他走进去,把行李箱放在脚边,背靠着墙坐下。
隔间里有股尿骚味,地上有烟头和痰渍。但他太累了,顾不上了。
他拿出手机,开机。信号满格,但没有任何消息——除了奶奶发来的两条:“到了吗?”“注意安全。”
他回:“到了,奶奶放心。”
然后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凌晨五点半。
展旭被冻醒了。自动取款机隔间根本不保温,玻璃传递着外面的寒气。他的手脚已经麻木,背上的纹身疼得像要裂开。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然后拉着行李箱走出隔间。
天还没亮,但广场上的人更多了。早餐摊开始营业,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升腾。展旭买了一个煎饼——六块钱,比抚顺贵一倍。他站在摊子旁边吃,煎饼很烫,烫得他舌头发麻。
吃完,他问摊主:“请问附近有没有便宜点的住处?”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看了他一眼:“刚来北京?”
“嗯。”
“找工作?”
“嗯。”
女人指了指西边:“往那边走,有个城中村,叫‘六里桥’。那里有地下室,便宜,一个月三四百。就是条件差。”
“谢谢。”
展旭拉着箱子,朝女人指的方向走。箱子轮子在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早上七点。
他找到了“六里桥”城中村。那是一片低矮的、杂乱的建筑,挤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里。巷子很窄,地上污水横流,两边是各种小店:理发店,小超市,快餐店,还有密密麻麻的租房广告。
他走进一家贴着“有房出租”的小超市。老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在吃泡面。
“租房。”展旭说。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要什么样的?”
“最便宜的。”
“地下室,一个月三百五,押一付一。没窗户,公用厕所,不能做饭。”
“能看看吗?”
老板放下泡面,拿了一串钥匙,带他出去。
地下室入口在楼后,一个向下的台阶,很陡,很暗。老板打开手机照明,走下去。展旭跟在后面。
地下室比想象中更糟。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房间门。空气浑浊,有霉味、汗味、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臭味。灯光昏暗,只有几个瓦数很低的灯泡。
老板打开其中一扇门。房间大概四平米,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破桌子,一个简易衣柜。没有窗户,墙壁渗着水渍,地上有蟑螂爬过。
“就这间。”老板说。
展旭看着这个房间。在抚顺,他住的是家里的小房间,虽然不大,但有窗户,有阳光,有奶奶做的饭香。
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黑暗,潮湿,和陌生。
“租吗?”老板问。
展旭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租。”
上午九点。
办完手续,交了七百块钱(一个月房租加押金),展旭拿到了钥匙。他把行李箱拖进房间,关上门。
门一关,黑暗就完全吞没了他。只有门缝底下透进一丝走廊的光。他摸索着找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勉强能看清房间。
他在床上坐下。床垫很薄,弹簧硌人。他躺下去,背上的纹身正好压在床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但他没动。就这样躺着,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
这就是北京。这就是他逃离抚顺后到达的地方。
一个四平米的地下室,一张硌人的床,一个昏黄的灯泡。
还有背上的疼痛,心里的空洞。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是天气预报:北京,晴,-2°C到8°C,西北风4-5级。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闭上眼睛。
太累了。火车上没睡好,凌晨在ATM机隔间冻得半死,现在终于有了一张床。
即使这张床在四平米的地下室,即使这张床硌得背疼。
他还是睡着了。
下午两点。
展旭醒了。不是自然醒,是被饿醒的。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了一个洞。
他爬起来,打开行李箱,翻出两包方便面——奶奶塞进去的,怕他在火车上饿。现在派上用场了。
他拿着方便面走出房间,去找热水。走廊尽头有个公共区域,有个电热水壶,但需要投币:一块钱烧一壶。
他投了一块钱,等水开。旁边有几个租客也在等,都是年轻人,穿着工装,脸上带着疲惫。
水开了,他泡了面,端回房间。坐在床上吃。
方便面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热气模糊了他的脸。
他一边吃,一边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要先找工作。师傅的表弟在北京开理发店,但他不想去——不想再活在师傅的庇护下,不想再做同样的事。
他想做点别的。但能做什么呢?他只有高中学历,只有理发的手艺。
吃完面,他打开手机,开始查招聘信息。服务员,保安,快递员,外卖员……要求都不高,但工资也低,一个月两三千,去掉房租和吃饭,剩不下什么。
他看到一条:手机维修学徒,月薪一千八,包住。
他点了进去。要求:18-30岁,吃苦耐劳,有责任心。工作地点:中关村。
中关村。他知道那里,北京的“硅谷”,很多电子产品。
他记下了地址和电话。
下午四点。
展旭洗了把脸,换上最干净的衣服,出门了。他要去中关村看看。
地铁站离城中村不远,走十分钟就到。他买了票,挤上地铁。
北京地铁的人多得超乎想象。即使是下午四点,非高峰期,车厢里也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他紧紧抓着扶手,身体随着列车晃动。
一站,又一站。报站声在拥挤的车厢里回荡:军事博物馆,白堆子,甘家口,车公庄,西直门……
每一站都有人上,有人下。每一张脸都陌生,疲惫,匆忙。
没有人看他。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来。
这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在抚顺,每个人都认识他,知道他是个理发店学徒,知道他失恋了,知道他纹了身。在这里,他只是无数陌生人中的一个。
下午五点十分。
中关村站到了。展旭跟着人流下车,走出地铁站。
外面的世界让他愣了一下。
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光,巨大的广告牌,川流不息的车流,行色匆匆的白领。和他住的城中村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按照地图导航,找到了那家手机维修店。在一条小巷里,店面不大,玻璃门上贴着“专业维修苹果三星小米”。
他推门进去。店里很挤,两边是玻璃柜台,里面摆着各种手机零件。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柜台后修手机,头也不抬:“修什么?”
“我……我是来应聘学徒的。”
男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简历带了吗?”
“没有……我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
“多大?”
“二十二。”
“以前做过吗?”
“没有,但我学东西快。”
男人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来。他大概三十岁,瘦,戴眼镜,看起来很精干。
“为什么想做这个?”他问。
“想学门手艺。”展旭说,“而且……想换个环境。”
男人打量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失恋了?”
展旭愣了一下。
“看你状态就知道。”男人笑了笑,“我也是过来人。行,试用期一个月,八百。包住,住店里阁楼。转正后一千八,学成了能独立修了,有提成。干不干?”
条件比想象中差。八百块钱,在北京根本活不下去。
但包住。住店里阁楼,至少比地下室强。
而且,他想学点新的东西。彻底和过去告别。
“干。”他说。
晚上七点。
展旭回到城中村,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就一个箱子。他把东西装好,去找老板退房。
老板很不高兴:“刚租一天就退?押金不退啊。”
“我知道。”
“那你亏了三百五。”
“嗯。”
展旭拉着箱子离开。走在昏暗的巷子里,他想起抚顺的家,奶奶做的饭,自己的小房间。
那些都回不去了。
现在,他要住进手机维修店的阁楼,开始全新的、完全陌生的生活。
晚上八点半。
他回到中关村的手机维修店。老板——现在该叫师傅了——姓陈,让他叫他陈哥。
陈哥带他上阁楼。阁楼在店铺二楼,是个倾斜的空间,最高处一米八,最低处只能弯腰走。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小桌子,一个衣柜。有个小窗户,能看见外面的街道。
比地下室好多了。至少有窗户,有光。
“条件就这样,”陈哥说,“将就住吧。明天早上九点开工,别迟到。”
“好。”
陈哥下楼了。展旭把行李箱放好,坐在床上。
窗外的北京夜景很繁华。霓虹灯闪烁,车灯流动,高楼像发光的积木。
很美,但也很遥远。
那些光不属于他。他属于这个小小的阁楼,属于即将开始的、月薪八百的学徒生活。
他脱掉上衣,走到窗户玻璃前,转过身。
阁楼里没开灯,只有窗外的光透进来,昏暗地照在他背上。
玻璃上映出那片彼岸花。血红的花,墨绿的叶,在昏暗光线下像在燃烧。
他伸手,轻轻触摸那些凸起的线条。
疼痛依旧。
但好像,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也许是因为有了新的目标——学会修手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活下去。
也许是因为离开了抚顺,离开了所有和她有关的地方,疼痛终于可以开始愈合——即使愈合的过程很慢,很疼。
他穿上衣服,躺到床上。
床比地下室的床软一些,但背上的纹身还是疼。
他闭上眼睛,在疼痛中,慢慢沉入睡眠。
梦里,他看见了北京的地铁,拥挤的车厢,陌生的人脸。
看见了中关村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的光。
看见了手机维修店里那些精密的零件,细小的螺丝,复杂的电路板。
没有抚顺。
没有她。
这是一个全新的梦,关于生存,关于学习,关于在陌生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即使这个位置很小,很卑微。
即使前路很难,很苦。
但至少,他在向前走了。
背上的彼岸花在黑暗中隐隐发热,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陪着他,在这个没有她的城市里,开始新的生活。
2016年11月2日,早上八点五十分。
展旭醒了。他起床,洗漱,下楼。
陈哥已经在店里了,正在吃早餐——煎饼果子。
“吃了没?”陈哥问。
“还没。”
“那边有豆浆油条,自己拿,记账上,月底从工资扣。”
展旭拿了根油条,一杯豆浆,坐在柜台后的小凳子上吃。
九点整,店门打开,生意来了。
第一个顾客是个女孩,二十出头,背着相机,很着急:“我手机掉水里了,能修吗?”
陈哥接过手机,检查了一下:“进水了。能修,但不敢保证数据能保住。修的话两百,不保证数据。”
“修!一定要保住数据!里面有很多照片!”女孩很着急。
陈哥把手机递给展旭:“看着,第一步怎么处理进水手机。”
展旭凑过去。陈哥拆开手机后盖,动作熟练得像在拆玩具。
“进水了要先断电,拆电池。然后用无水酒精清洗主板……”
展旭认真地看着,记着。那些精密的零件,细小的排线,复杂的电路,在他眼前展开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个世界没有感情,没有回忆,只有逻辑,只有技术。
很好。他需要这样的世界。
中午,店里来了个难缠的顾客,嫌修得慢,大声嚷嚷。陈哥耐心解释,但顾客不依不饶。
展旭在旁边看着,突然想起了理发店——也有难缠的顾客,嫌剪得不好,嫌太慢。那时候他会紧张,会道歉。
现在他看着陈哥处理,学到了:不要慌,讲道理,坚持原则。
下午,他学会了换屏幕,换电池,处理简单的软件问题。
晚上七点,店打烊。陈哥说:“今天表现不错,学得快。晚上自己练练,柜子里有废手机,随便拆。”
“好。”
陈哥走了。展旭关上门,回到阁楼。
他拿出废手机,开始练习。拆后盖,拆电池,拆主板……动作很笨拙,但很认真。
拆到第三个手机时,他的手被锋利的金属边划破了。血渗出来,滴在电路板上。
他拿出创可贴贴上,继续拆。
背上的纹身在隐隐作痛,手上的伤口在渗血。
但他在学习,在进步,在向前。
这就够了。
窗外,北京的夜晚很亮,很吵。
但阁楼里很安静,只有他拆手机的声音,细微的,持续的。
像某种新生的声音。
像某种愈合的声音。
即使愈合的过程很疼,很慢。
但至少,开始了。
(第十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