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爱情故事》永恒的伤

2、82路终点站的马尾女孩

　　2012年3月24日，星期六，下午一点四十分。
　　45路公交车像条绿色的笨重鲸鱼，在南站附近的车流里缓慢游动。展旭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
　　他今天换了件干净的灰色连帽衫，外面还是那件黑色羽绒服。出门前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照了至少五分钟，把本来就短的头发又用水抹了抹。奶奶在客厅问：“今天不是休息吗？还出门？”
　　“嗯，跟同学出去。”他含糊地回答，逃也似的出了门。
　　现在，随着公交车站的播报声越来越接近“南站”，那种逃出来的感觉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心跳加速。
　　手机震动。
　　是慧的消息：“我上车了，82路。”
　　展旭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回：“我也快到了。”
　　发送。
　　没有回复。
　　他把手机塞回口袋，手心有点出汗。窗外，商海大厦那栋米黄色的建筑已经能看见了，顶上立着红色的招牌字。82路公交站就在大厦正门前，几排铁质的长椅，等车的人三三两两。
　　公交车“嘎吱”一声停稳。
　　展旭跟着人群下车，冷风立刻灌进领口。他缩了缩脖子，朝商海大厦门口走去。
　　下午一点五十分。
　　他站在大厦侧门的台阶上，这个位置既能看见82路站牌，又不会太显眼。手插在口袋里，摸到手机冰凉的金属边。
　　她会是什么样子？
　　卫校校服——应该是白色的吧？像护士服那样？还是蓝色的？
　　马尾要多长？高马尾还是低马尾？
　　她会不会也像他一样，提前到了，躲在某个角落观察？
　　展旭的目光扫过站牌下的人群：一个拎着购物袋的中年妇女，两个穿着校服打闹的初中男生，一个靠在广告牌上玩手机的青年……
　　没有看起来像在等人的女孩。
　　一点五十五分。
　　一辆82路公交车从路口拐进来，缓缓靠站。展旭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下。一个穿深蓝色棉衣的老大爷，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妈妈，两个聊着天的女生……
　　然后，她出现了。
　　展旭第一眼就确定是她。
　　不是因为校服——她根本没穿校服，而是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短款羽绒服，下面配着牛仔裤和白色运动鞋。也不是因为马尾——她的头发确实扎成了马尾，但不高不低，就那样随意地垂在脑后。
　　是因为她的动作。
　　她下车后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站在站牌旁，左右看了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看屏幕，又抬头，目光有些犹豫地扫视周围。
　　她在找人。
　　展旭的心脏像被那只拿着手机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他走下台阶，朝她走去。十米，五米，三米……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展旭看到她眼睛微微睁大，随即闪过一丝确认的神色。她收起手机，朝他轻轻点了点头。
　　没有想象中的尴尬沉默，也没有电影里夸张的“是你吗？”的问句。就这样，他们认出了彼此。
　　“嗨。”展旭走到她面前，声音比预想的要稳一些。
　　“嗨。”她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抚顺本地人特有的尾音。
　　现在展旭能看清她的样子了。脸很小，皮肤很白，鼻子有点翘，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安静的专注。她比照片里——如果那些天空和课本的照片算数的话——要好看。
　　“等很久了吗？”她问。
　　“没有，我也刚到。”展旭说，然后意识到这是标准客套话，补充道，“其实到了五分钟。”
　　她笑了。嘴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弧度，但眼睛亮了一下。
　　“我也是，提前了一班车。”她说，然后指了指商海大厦，“要……进去吗？还是就在外面？”
　　“外面冷。”展旭脱口而出，然后觉得这话有点蠢，“我是说，里面暖和点。不过你要是想在外面走走……”
　　“进去吧。”她说，“一楼有家奶茶店。”
　　展旭心里一动。他昨晚还在想奶茶的事。
　　他们并肩走进商海大厦。旋转门转得很慢，展旭让她先走，自己跟在后面。进门后是一股混合着化妆品香氛和地砖清洁剂味道的暖风。
　　奶茶店在电梯旁，粉色的招牌，写着“蜜语茶香”。柜台前排了三四个人。
　　“你喝什么？”展旭问。
　　“原味奶茶，热的。”她说完，又看了看价目表，“中杯就行。”
　　“你要不要加珍珠？或者布丁？”
　　她摇摇头：“就原味。”
　　展旭给自己点了杯巧克力奶茶，加珍珠。付钱的时候，他从钱包里掏出皱巴巴的二十块钱，柜台后的女孩找给他几个硬币。
　　等待制作的时间有点沉默。展旭靠在柜台边，余光能看见她站在一旁，手指轻轻绕着羽绒服的拉链头。
　　“你们学校今天没课？”他找了个话题。
　　“周六下午没课，上午有实训。”她说，“你呢？理发店周六不忙吗？”
　　“请了半天假。”展旭说，“师傅本来不太乐意。”
　　“那你还来？”她看了他一眼。
　　“答应了嘛。”展旭说，说完觉得这话太老实，又补了句，“而且……想看看你到底长什么样。”
　　她没接话，但嘴角又弯了弯。
　　奶茶做好了。两人拿着温热的杯子，走到商场中央的休息区。那里有几张圆桌和高脚凳，旁边是巨大的盆栽绿植。
　　坐下时，展旭注意到她的杯子握得很紧，指节有点发白。
　　她也在紧张。
　　这个发现让展旭突然放松了一些。
　　“所以，”他吸了一口奶茶，甜腻的巧克力味，“你叫李□□？我好像还没正式问过。”
　　“嗯。”她点头，“李□□。你呢？展旭？”
　　“对。展翅的展，旭日的旭。”
　　“名字很亮。”她轻声说。
　　“你的名字……很乖。”展旭说完就后悔了，这什么形容。
　　李□□却笑了：“我爸妈起名字的时候，可能就希望我聪明又乖巧吧。”
　　“那你乖吗？”展旭问完，觉得自己今天说话怎么总是不经大脑。
　　李□□抬起眼睛看他，那双大眼睛里有种狡黠的光：“你猜？”
　　展旭被问住了。他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的左眼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我觉得……”他斟酌着词句，“不像完全听话的那种。”
　　“为什么？”
　　“听话的女生不会答应跟网上认识的人见面。”展旭说。
　　“那你呢？”李□□反问，“你像听话的吗？”
　　“我奶奶觉得我挺听话。”展旭说，“但我师傅觉得我有时候主意太正。”
　　“比如今天请假？”
　　“比如今天请假。”
　　两人都笑了。那点最初的陌生感，在笑声里融化了一些。
　　他们聊起了学校。李□□说卫校的课很枯燥，要背很多药名和人体的东西，实训课要互相练习扎针，她第一次给人扎针手抖得厉害。
　　展旭说理发店也很枯燥，每天就是洗头、扫地、看师傅剪头，晚上回家还要练卷杠。他说最怕遇到挑剔的中年女顾客，头发稍微剪短一点就能念叨一星期。
　　“那你以后想自己开店吗？”李□□问。
　　“想啊。”展旭说，“开个自己的理发店，不用很大，但要干净亮堂。最好在热闹点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
　　“还没想。”展旭老实说，“可能就叫‘展旭理发店’？太土了。”
　　“不土。”李□□说，“实在。”
　　“那你呢？以后想当护士？”
　　“嗯。”她点头，但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我妈说当护士稳定，好找对象。”
　　展旭注意到她说“我妈说”时，语气里有一丝很淡的、几乎听不出来的东西。不是反感，也不是认同，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陈述。
　　“你自己想吗？”他问。
　　李□□沉默了几秒，手指摩挲着奶茶杯：“不知道。我没想过别的。”
　　话题在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商场广播里传来促销广告的声音，远处有小孩哭闹，家长低声哄着。
　　“你常来这边吗？”展旭换了个话题。
　　“不怎么来。”李□□说，“我家在古城子，那边有商场。来这边主要是坐车。”她指了指外面的82路站牌，“从学校回家就坐这趟。”
　　“我从顺城过来要换车。”展旭说，“45路到南站，有时候走，有时候换603。”
　　“那挺远的。”
　　“还行，习惯了。”
　　又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太一样，不是尴尬，而是两个人都在消化刚才的对话，也在观察对方。
　　展旭注意到李□□说话时喜欢轻轻咬下唇，思考时眼睛会看向右上方。她笑起来很克制，不会露出牙齿，但眼睛会弯成月牙。
　　李□□注意到展旭的手指很长，指甲剪得很干净，左手虎口处有一道很小的疤痕。他说话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很认真，偶尔说到兴起会用手比划一下。
　　“你多高？”李□□突然问。
　　“啊？”展旭愣了一下，“一米八一。你呢？”
　　“一米六三。”她说，“卫校量身高的时候量的。”
　　“那挺好的。”展旭说完，又觉得这话没头没尾。
　　李□□却听懂了似的，点点头：“嗯，正好。”
　　正好什么？她没说，展旭也没问。
　　奶茶喝完了。展旭看了眼手机，下午两点四十。时间过得比他想象中快。
　　“要不要……走走？”他问。
　　“去哪？”
　　“就这附近？南站广场？或者……”展旭其实也不知道去哪，他第一次和女生单独见面，所有的经验都来自电视剧和同学的吹牛。
　　“去广场吧。”李□□说，“今天有太阳，外面不太冷。”
　　他们走出商海大厦。下午的阳光确实很好，金黄色的，照在人身上有轻微的暖意。广场上人不少，有放风筝的老人，有推婴儿车的父母，还有像他们一样散步的年轻人。
　　两人沿着广场边缘慢慢走。展旭走在靠马路的一侧，李□□走在里面。这个细微的举动让李□□看了他一眼。
　　“你经常和网友见面吗？”她问。
　　“第一次。”展旭说，“你呢？”
　　“我也是。”
　　“不怕我是坏人？”
　　“怕啊。”李□□老实说，“所以选在商海大厦，人多。而且我跟我室友说了，如果两小时后没消息，就报警。”
　　展旭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李□□笑了，这次笑得露出了牙齿，很白：“假的。但我确实告诉室友了。”
　　“那现在快两小时了。”展旭看看表，“你要不要给室友报个平安？”
　　“再等等。”李□□说，“万一你只是伪装得好呢？”
　　展旭也笑了：“那你觉得我伪装得好吗？”
　　李□□停下来，转过身面对他，很认真地打量了他几秒：“目前看来……还行。”
　　“只是还行？”
　　“嗯。”她点头，马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及格线以上。”
　　“那怎么才能优秀？”
　　“不知道。”李□□转身继续往前走，“看你后续表现。”
　　展旭跟上去。风吹过来，带来她头发上很淡的洗发水香味，像是苹果味的。
　　他们走到广场中央的喷泉边。冬天喷泉没开，池子里干干的，积着一些落叶和灰尘。两人在池边坐下。
　　“你今天回去后，”展旭看着远处的车流，“会跟你朋友说今天见面的事吗？”
　　“可能会。”李□□说，“也可能不会。看心情。”
　　“那我呢？我能跟我朋友说吗？”
　　“随你。”她顿了顿，“不过别说太多细节。”
　　“比如？”
　　“比如我眼睛下面有颗痣。”李□□说，“这种细节。”
　　展旭转头看她。那颗小痣在阳光下更明显了，像不小心沾上的一点点墨。
　　“好。”他说，“我不说。”
　　又坐了一会儿，李□□看了看手机：“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到车站。”
　　“不用，就几步路。”
　　“送吧。”展旭站起来，“反正我也要去坐45路。”
　　他们走回82路站牌。等车的人换了一批，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拎袋子的，玩手机的，聊天的。
　　“今天……”展旭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结尾。
　　“今天谢谢你的奶茶。”李□□接过话，“很好喝。”
　　“下次我请你吃别的。”展旭说完，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下次？他说了下次？
　　李□□看着他，眼睛眨了眨：“下次是什么时候？”
　　“你定。”展旭说，“我都有空。”
　　车来了。82路公交车缓缓进站，车门“噗嗤”一声打开。
　　李□□走上车，刷卡，然后转过身，从车窗里朝他挥了挥手。
　　展旭也挥手。
　　车子启动，驶离站台。透过车窗，展旭看见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但没有再看窗外。
　　直到公交车消失在路口拐角，展旭才放下手。
　　广场上的风似乎变冷了。他拉上羽绒服拉链，手插进口袋，摸到手机。
　　屏幕亮着，没有新消息。
　　他慢慢走向45路车站，脑子里回放着刚才的每一个细节：她下车时寻找的目光，她喝奶茶时握紧杯子的手指，她笑时眼角弯起的弧度，她说“看你后续表现”时微微扬起的下巴。
　　走到车站时，手机震动了。
　　是李□□发来的□□消息：
　　“我到了。今天下午，谢谢你。还有，你比我想象中高。”
　　展旭盯着屏幕，笑了。他打字回复：
　　“你也比我想象中好看。那颗痣，很特别。”
　　发送。
　　这次回复来得很快：
　　“不许再提那颗痣！/怒”
　　然后是：
　　“下周这个时候？同一地点？”
　　展旭站在三月下午的阳光里，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了，温暖的，甜丝丝的，像她刚才那杯原味奶茶的热气。
　　他回复：
　　“好。下周见。”
　　45路公交车来了。展旭上车，投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子驶离南站，驶向顺城，驶向他熟悉的生活。
　　但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窗外，抚顺的街景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些他看过无数次的楼房、店铺、行道树，今天似乎都镀上了一层新鲜的色泽。
　　展旭靠在车窗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82路终点站，那个穿粉色羽绒服、扎马尾的女孩。
　　她叫李□□。
　　他们还会再见。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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