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顺爱情故事》永恒的伤

4、第四章：冬夜寻衣

　　2012年12月7日，星期五，傍晚五点二十分。
　　抚顺的十二月天黑得早，刚过五点，天色就已经沉成了一片铅灰。51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望花区的街道上，车窗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展旭和李□□并肩坐在后排。她今天刚结束期末考试，整个人陷在一种疲惫的轻松里，头靠着车窗，眼睛半闭着。浅蓝色的校服外套搭在腿上，书包搁在脚边。
　　“累了吧？”展旭轻声问。
　　“嗯。”李□□声音很轻，“考了一整天，脑子都空了。”
　　“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她摇摇头，坐直了些：“不了，晚上还得复习。下周还有两科。”
　　公交车在古城子站停靠。展旭帮她拎起书包，两人前一后下车。寒风立刻灌进领口，展旭打了个寒颤，把羽绒服的拉链拉到顶。
　　“你快回去吧，外面冷。”李□□接过书包，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
　　“送你到楼下。”
　　“就几步路，真不用。”
　　“几步路也要送。”展旭坚持。
　　他们沿着熟悉的小巷往里走。路灯已经亮了，昏黄的光晕在寒雾中显得朦胧。快到单元门时，李□□突然“啊”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又转身看向来路，脸色一点点变白：“我的校服……校服不见了。”
　　展旭心里一沉：“是不是在车上？”
　　“不知道……我明明拿着的……”她的声音开始发颤，“下车的时候，我拿着书包，校服搭在手上……可能落在座位上了……”
　　“别急，我们回去看看。”
　　两人转身往回跑。公交站已经空无一人，51路早就开走了。李□□站在站牌下，眼睛迅速泛红：“怎么办……周一要检查的，没穿校服要扣分，还要写检查……”
　　“我记得车牌号。”展旭努力回想，“辽D·K5371，对不对？”
　　“你记得？”李□□猛地抬头，眼里燃起一丝希望。
　　“嗯，上车的时候看了一眼。”展旭拿出手机，“我打公交公司电话问问。”
　　寒风中，他拨通了公交公司的客服。漫长的等待音后，终于有人接听。展旭快速说明了情况，报了车牌号和线路。
　　“51路终点站在古城子客运站，最后一班车六点收班。”客服人员说，“您可以去终点站看看，如果司机捡到可能会交到调度室。”
　　挂断电话，展旭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
　　“去终点站。”他说，“还有二十分钟收班，来得及。”
　　“可是……”李□□看了看越来越暗的天色，“很远，而且这么冷……”
　　“走。”展旭已经迈开步子，“跑着去，来得及。”
　　古城子客运站在两公里外。他们沿着公交线路奔跑，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拉成长长的雾。展旭跑在前面，不时回头看李□□。她咬着嘴唇努力跟上，脸被寒风吹得通红。
　　跑到一半时，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下雪了……”李□□喘息着说。
　　“快到了。”展旭指着远处客运站的灯光。
　　五点五十五分，他们冲进古城子客运站。空旷的场地上停着几辆公交车，其中一辆正是51路。驾驶座上没有人，车门紧闭。
　　调度室亮着灯。展旭推开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整理表格。
　　“您好，请问……”展旭喘着气，“51路，辽D·K5371，司机在吗？我们丢了东西在车上。”
　　女调度员抬起头：“王师傅刚交完班，回家了。车上有什么？”
　　“一件校服，浅蓝色的，卫校的校服。”李□□急切地说。
　　“我帮你们问问。”调度员拿起对讲机，呼叫了几声。片刻后回复：“王师傅说没注意，可能被其他乘客拿走了，也可能掉在座位下面了。车已经锁了，明天早上才能开。”
　　李□□的肩膀垮了下来。展旭看到她眼睛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泪水开始打转。
　　“能不能……能不能现在开车门看看？”展旭恳求道，“就一件校服，对你们来说不重要，但对她是大事。”
　　调度员摇头：“规定就是规定，车锁了就不能开。明天早上六点，头班车发车前，你们可以来看。”
　　“可是……”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们。”
　　走出调度室时，雪下得大了些。细碎的雪花在灯光下旋转飘落，落在肩头、头发上，很快化成冰冷的水珠。
　　李□□站在雪中，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展旭听见她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慧慧……”
　　“怎么办啊……”她抬起头，脸上泪水和雪水混在一起，“周一检查……我会被通报的……我妈知道了会骂死我的……”
　　展旭蹲到她面前，不知该怎么安慰。寒风吹过，他看到她单薄的毛衣在风中颤抖——她把校服外套丢了，现在只穿着一件毛衣和羽绒背心。
　　几乎没有犹豫，展旭脱下自己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
　　“你干什么？”李□□愣住了，“这么冷，你会冻着的！”
　　“你穿。”展旭按住她要脱衣服的手，“我没事。”
　　“不行……”
　　“听话。”展旭的语气很坚定，“穿上。”
　　羽绒服还带着他的体温，很大，几乎把她整个人裹住。李□□看着展旭——他里面只穿着一件不算厚的卫衣，在零下十度的雪夜里，嘴唇已经开始发紫。
　　“我们回家吧。”她小声说，“明天再来找。”
　　“你回家。”展旭站起来，“我在这里等。”
　　“等什么？”
　　“等早上六点。”展旭看着那辆锁着的公交车，“我在这里等，门一开我就进去找。”
　　李□□睁大眼睛：“你疯了？外面零下十几度，你要在这里等一整夜？”
　　“客运站有候车室，我去那里等。”展旭说，“你回家，好好休息，明天早上我给你消息。”
　　“不行，我不能让你一个人……”
　　“慧慧。”展旭打断她，声音很轻但不容置疑，“回家。”
　　两人对视着。雪花在他们之间飘落，灯光下，展旭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但眼神坚定得像冻住的冰。
　　“我陪你等。”李□□说。
　　“不行。”
　　“为什么不行？”
　　“因为你会冷，会累，明天还要复习。”展旭伸手，轻轻拂去她头发上的雪花，“听话，回家。我保证，明天早上一定找到校服。”
　　李□□的眼泪又涌出来。这次不是着急，是别的什么东西，滚烫的，从心里涌到眼眶。
　　“你为什么要这样……”她哽咽着说，“只是一件校服……”
　　“因为对你很重要。”展旭说，“所以对我也很重要。”
　　候车室在客运站侧面，是一间不大的屋子，里面有几排塑料椅，一个烧着煤炉子的角落，还有一个值班的老大爷。展旭把李□□送到门口，看着她穿上他的羽绒服——袖子长出很多，她得卷好几道。
　　“快回去吧。”展旭说，“到了给我发消息。”
　　“你……”
　　“我没事，里面有炉子。”
　　李□□站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她转身走进雪中，走了几步，又回头：“展旭。”
　　“嗯？”
　　“……谢谢。”
　　展旭笑了：“明天见。”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展旭转身走进候车室。老大爷正在听收音机，看了他一眼：“等车？末班车都没了。”
　　“我等早上头班车。”
　　“那可还早呢，十个小时。”
　　“没事。”
　　展旭找了个靠炉子的位置坐下。候车室并不暖和，炉子里的火很小，只能勉强驱散一点寒意。他裹紧卫衣——没有羽绒服，寒冷像无数细针扎进皮肤。
　　手机震动，李□□的消息：“我到家了。你怎么样？”
　　“挺好，炉子边很暖和。你赶紧复习，别管我。”
　　“骗人，那里根本不暖和。”
　　“真的，不冷。”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发来一张照片——是他的羽绒服，整齐地叠放在她床上。配文：“我把它放床上了，明天还你。”
　　展旭看着照片，笑了笑。他打字：“你穿着吧，明天冷。”
　　“不行，那是你的。你明天一定要穿上。”
　　“好。”
　　对话暂停。展旭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候车室的钟显示：晚上七点。
　　时间过得很慢。
　　八点，老大爷下班了，锁门离开前对展旭说：“小伙子，你真要在这里过夜？会冻坏的。”
　　“没事，我年轻。”
　　“年轻也不能这么折腾。”大爷摇摇头，走了。
　　候车室里只剩下展旭一个人。炉子里的火渐渐小了，最后只剩下一点暗红的炭。寒冷开始真正地渗透进来，从脚底，从指尖，从每一个毛孔。
　　展旭站起来走动，试图让身体暖和一些。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停着的51路公交车。它在雪中沉默着，像一个藏着秘密的铁盒子。
　　九点，手机快没电了。展旭关了机，保存电量。
　　十点，候车室的灯自动熄灭了一半，只剩下角落的一盏小灯。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展旭坐在黑暗中，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重量。每一分钟都像冻住的冰块，缓慢地、沉重地向前移动。寒冷让他清醒，清醒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血液流动的声音，还有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第一次在南站见她，她穿着粉色羽绒服站在站牌下。
　　想起翻进卫校，在食堂隔间里闻到她头发上的苹果香。
　　想起送她回家，她站在楼梯拐角的窗口挥手。
　　想起她说“下次是什么时候”时眼睛里的光。
　　一件校服。浅蓝色的，普通的校服。但对李□□来说，它意味着不被扣分，不被通报，不被母亲责备。对他而言，它意味着他能为她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件小事，哪怕要在寒夜里等待十个小时。
　　凌晨两点，展旭被冻醒了。他其实没睡着，只是打了个盹。手脚已经麻木，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走到窗边，看到雪已经停了，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白。
　　那辆51路公交车安静地停在雪中，车窗上结满了霜。
　　展旭哈着气，在玻璃上画了个笑脸。雾气很快消散，笑脸消失了。
　　凌晨四点，最冷的时候。展旭在候车室里小跑，搓着手，跳着脚。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又散开。
　　他想，李□□现在应该在睡觉。希望她睡得安稳，不要担心校服的事。
　　他会找到的。一定会。
　　五点，天色开始泛灰。客运站有了动静，早班的司机陆续到来。展旭看到有人走向那辆51路，立刻冲了出去。
　　“师傅！”他跑过去，差点滑倒，“51路，辽D·K5371的师傅！”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转过头：“怎么了？”
　　“我昨天丢了东西在车上，一件校服，能不能开车门让我找找？”
　　师傅看了看他冻得发紫的脸，又看了看时间：“等着，我交完班。”
　　五分钟后，车门“噗嗤”一声打开。展旭第一个冲上车，从第一排开始找。
　　座位下面，缝隙里，行李架上……没有。
　　第二排，没有。
　　第三排，没有。
　　他的心一点点下沉。
　　走到倒数第二排时，展旭弯下腰，看向最里面的座位底下——
　　一抹浅蓝色。
　　他几乎扑过去，伸手够到那团布料。拽出来，抖开——正是李□□的校服。有点皱，但完好无损。
　　展旭把校服紧紧抱在怀里，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
　　“找到了？”司机问。
　　“找到了。”展旭的声音沙哑，“谢谢师傅，谢谢。”
　　早晨六点十分，天亮了。雪后的天空是一种干净的淡蓝色，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展旭站在客运站门口，校服叠得整整齐齐抱在怀里。他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干裂，卫衣的肩膀处有雪水融化的痕迹。但他笑着，眼睛里有一种完成重要使命后的亮光。
　　手机开机，电量还剩3%。他给李□□发消息：
　　“找到了。校服找到了。”
　　几乎是立刻，电话打了过来。展旭接通，听到她带着睡意但急切的声音：“真的？你找到了？你现在在哪？”
　　“客运站。你过来拿，还是我送去给你？”
　　“我来！你等着，我马上来！”
　　十五分钟后，李□□跑进客运站。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围巾裹得很严实，但没穿他的羽绒服——她把它抱在怀里。
　　两人在晨光中对视。展旭看到她眼睛肿着，显然没睡好。
　　“给你。”他把校服递过去。
　　李□□接过，摸了摸，然后抬头看他。她的目光从他冻红的脸，看到他单薄的卫衣，看到他发紫的嘴唇，最后落在他那双冻得通红的手上。
　　“你一晚上……就在这里？”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嗯，候车室，有炉子。”展旭故作轻松。
　　李□□没说话。她把手里的羽绒服展开，踮起脚，披在展旭身上。然后，在展旭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伸出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暖，很软。
　　展旭愣住了。
　　“笨蛋。”李□□低声说，眼泪掉下来，“你是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她想抽回手，但展旭握紧了。他的手掌很冰，但手心有一团渐渐升起的温度。
　　“值了。”展旭说。
　　“什么值了？”
　　“一晚上的冷，值了。”
　　李□□抬头看他，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晨光里，她的脸被照得几乎透明。展旭看见她眼睛里的自己——狼狈的，冻僵的，但笑着的。
　　“快穿上羽绒服。”她松开手，帮他拉上拉链，“你会生病的。”
　　“不会，我身体好。”
　　“好什么好，嘴唇都紫了。”她伸手，用指尖碰了碰他的嘴唇。那个触碰很轻，很快，但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沉默在晨光中蔓延。客运站开始忙碌起来，公交车发动的声音，司机交谈的声音，广播报站的声音。但在他们之间，只有雪后清晨的安静。
　　“我送你回家。”李□□说，“你该休息了。”
　　“不用，我送你上学。”
　　“我今天没课，周六。”
　　展旭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他冻僵的脑子缓慢地转动：“那……我们去喝点热的？我请你吃早饭。”
　　李□□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好。但这次我请客。”
　　他们走出客运站，走进雪后明亮的早晨。展旭穿着失而复得的羽绒服，李□□抱着失而复得的校服。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挨得很近。
　　路过一个煎饼摊时，展旭买了两个煎饼，加蛋加肠。热乎乎的煎饼捧在手里，寒冷一点点被驱散。
　　“展旭。”李□□咬了一口煎饼，突然说。
　　“嗯？”
　　“下次别这样了。”
　　“哪样？”
　　“为了我，让自己受罪。”
　　展旭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眼睛里的担忧清晰可见。
　　“慧慧。”展旭很认真地说，“对我来说，这不是受罪。”
　　“那是什么？”
　　“是……”展旭想了想，“是我想为你做的事。”
　　李□□低下头，煎饼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过了很久，她轻声说：“谢谢你。”
　　“又说谢谢。”
　　“这次不一样。”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这次是真的，从心里说的谢谢。”
　　展旭笑了。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握手，而是轻轻地、很快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快吃，凉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雪地在脚下咯吱作响，阳光越来越暖。展旭感受着羽绒服包裹的温暖，感受着煎饼的热度，感受着身边女孩安静走着的存在。
　　这一夜的寒冷，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某种滚烫的东西，流淌在血管里。
　　他想，如果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代价——一夜的等待，零下的寒冷，冻僵的手脚——那么他愿意付无数次。
　　因为看到她抱着校服时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到她为他流泪的眼睛，看到她晨光中握过来的温暖的手——
　　这一切，比什么都值。
　　走到公交站时，51路车刚好进站。展旭和李□□对视一眼，都笑了。
　　“还敢坐吗？”展旭问。
　　“敢。”李□□说，“这次我会把校服抱得紧紧的。”
　　上车，投币，坐在最后一排。校服放在两人中间，像一道浅蓝色的界线，又像一座小小的桥梁。
　　车子启动，驶向清晨的抚顺。窗外，雪后的城市干净得像一幅画。
　　李□□靠着车窗，突然说：“展旭。”
　　“嗯？”
　　“下周六，我生日。”
　　展旭转过头：“真的？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了。”她侧过头看他，“你……要不要来？”
　　“当然。”展旭说，“你想要什么礼物？”
　　李□□摇摇头：“不用礼物。你能来，就很好。”
　　展旭看着她，看着阳光在她睫毛上跳跃。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一定来。”
　　车子经过南站，商海大厦的招牌在晨光中闪闪发光。展旭想起八个月前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想起她穿着粉色羽绒服站在站牌下的样子。
　　原来八个月，可以改变这么多。
　　原来喜欢一个人，就是从愿意在冬夜里等她一整夜开始。
　　原来爱，就是从“你比一切都重要”开始。
　　李□□似乎困了，头靠着车窗，眼睛慢慢闭上。展旭轻轻把她的校服叠好，放在两人中间。
　　然后他也闭上眼睛，感受着公交车摇晃的节奏，感受着羽绒服的温暖，感受着身边女孩均匀的呼吸。
　　一夜未眠的疲惫终于涌上来。但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展旭想——
　　这是他十八年来，最冷的一夜。
　　也是他最暖和的一夜。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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