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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过往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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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静得能听见碎雪落在屋顶瓦片的声音,簌簌的,像春蚕在啃食桑叶。
凌舟其实没睡着,他翻了个身,左腿的旧伤在冬夜里隐隐发疼。
不是那种尖锐的疼,是钝钝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痛,像有根看不见的针,一下一下,耐心地提醒他——这道疤,这跛脚,这二十年,都是真的。
那道三寸长的疤,狰狞得像条蜈蚣,此刻在黑暗中仿佛又活了过来,在他皮肤上轻轻蠕动。他伸手按了按,指尖下的皮肉微硬,带着岁月的纹理。
这伤不是砍柴摔的。
是五年前在北境,苍山村外那座终年云雾缭绕的老鸦山里留下的。
那年深秋,他在某个城池的货栈记第三个月的账。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时,听两个北边来的货郎在院里闲谈。
“……可不是邪门吗?三个月,七个人,进山就没出来!”
“请了清风阁的道长,去了三拨,回来时脸都是白的,说什么‘怨气太重,渡不了’……”
苍山村。山鬼作祟。七条人命。
算盘声停了。
夜里他收拾了包袱——几件旧衣,一包干粮,画符用的朱砂黄纸,还有那柄用布条缠了又缠的短剑。
三天后,他站在苍山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树上挂的辟邪符褪了色,在寒风里飘飘摇摇,像垂死之人的手。村里静得可怕,偶有门缝里漏出一点警惕的目光,又迅速合上。
他在村东头废弃的磨坊住下。白日里帮老人劈柴挑水,换些热汤薄饼,夜里就着油灯翻看村志。到第三日,线索渐渐清晰——百年前山崩,矿洞塌了,十三个矿工埋在里面。这些年村里人总在雨夜听见凿壁声,都说,是那些人还在挖回家的路。
怨气聚而不散,百年成精。
第四日黄昏,他在磨坊前布了个简单的示警阵,背上短剑和符纸,独自上了山。
山路早被荒草吞没。越往上走,雾气越重,到半山腰时,已浓得化不开。空气冷得刺骨,那不是冬日的寒,是阴气凝成的、能渗进骨髓的冷。
他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山坳停下,取出七枚边缘磨得光滑的古钱——是这些年除诡攒下的,每枚都浸过朱砂和雄鸡血。古钱按北斗方位埋入土中,又以朱砂在地上画出复杂的符文,最后一笔落下时,整片山坳的空气都微微一震。
子时,山鬼现身。
不是想象中的青面獠牙,而是三具矿工尸骸拼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怪物。白骨为架,黑气为肉,眼眶里燃着幽绿的鬼火,每一步都踏出沉闷的回响,像地底传来的丧钟。
那一战打得天昏地暗。
他用了十三张雷符,符纸化作紫电劈在黑气上,发出滋滋的灼烧声。七道困阵依次亮起,金光如锁链捆住怪物的四肢。可那山鬼是百年怨气所化,凶悍得超乎想象,一次次挣断金光,黑气凝成的利爪撕开他的衣袖,在手臂上留下深可见骨的血痕。
三个时辰。
他记不清自己吐了几次血,只记得最后咬破舌尖,以精血在空中画出“诛邪咒”。血珠悬浮,金光大盛,映亮了整片山坳。山鬼在金光中发出凄厉的尖啸,黑气如潮水般退去,白骨哗啦啦散了一地。
而他力竭,眼前一黑,从崖边栽了下去。
左腿撞上岩石的瞬间,他听见了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他在山脚下那片乱石滩里躺了一夜。
血从伤口汩汩往外涌,浸透了半身衣裳,在身下凝成暗红色的冰。意识模糊时,他看见悬岭的梨花开了,师兄背着剑从花树下走过,回头对他笑:“小舟,糖葫芦买来了。”
再醒来,天已蒙蒙亮。
他咬着牙,用短剑削了根树枝当拐杖,拖着那条断腿,一步步往山下挪。十里的山路,他走了整整一天。到村口时,夕阳正沉下山脊,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村里的老巫医用烧红的铁棍给他烫伤口。
“忍着。”老人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这法子疼,但能保命。”
铁棍贴上皮肉的瞬间,他眼前一黑,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死死咬住了事先备好的木棍。汗如雨下,浸湿了身下的草席。
三次。他晕过去三次。
最后一次醒来时,左腿已被木板和麻绳捆成了粽子。巫医端来一碗黑糊糊的汤药:“骨头接歪了。以后……走路会有些跛。”
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苦得舌根发麻。
窗外的雪似乎大了些,簌簌声更密了。
凌舟从回忆里抽身,长长吐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冷的月光里缓缓消散。他翻了个身,面朝里侧——慕凌睡得很沉,呼吸均匀绵长,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小的扇形阴影。
看着这张安静的睡颜,更早的、更遥远的记忆,忽然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悬岭的春天,总是从第一树梨花开始。
七岁那年,凌舟记住两件事。
一是悬岭的铁律:“弟子下山,即永诀。生死祸福,与岭无关。”
二是三师兄摸他头的温度。
那年他七岁,刚拜入师门不久。三师兄最爱逗他,总揉着他脑袋说:“小舟啊小舟,什么时候才能长到师兄肩膀高?”
师兄下山那日,梨花正盛。白的瓣,黄的蕊,落了一地碎雪。师兄背好剑,弯腰捏了捏他的脸:“等师兄回来,给你带糖葫芦——要裹最厚的糖衣那种。”
他攥着师兄的衣角,小声问:“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师兄直起身,剑穗在春风里轻轻摇晃,“等梨花再开的时候。”
可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师兄再没回来。
等来的是江湖上一桩接一桩的传闻——“悬岭弟子某某,入魔屠村,已被正法”“某某某修炼邪术,走火入魔,暴毙荒野”。
十年间,下山三人,三人“入魔而亡”。
到第十七年的春天,他跪在师门前的青石阶上。石缝里冒出嫩绿的草芽,蹭着膝盖,痒痒的。
师傅背对着他,望着崖外翻涌不息的云海,许久才问:“想好了?”
“想好了。”凌舟叩首,“弟子要下山——寻真相,行侠义。”
“若你也‘入魔’呢?”
凌舟抬头,眼神清亮如少年时:“那便说明,这世道…已不配侠义。”
师傅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膝盖都麻了,才轻轻叹了口气:
“又一个……犟种。”
下山那日,悬岭竟飘了雪。
细雪如粉,落在尚未凋尽的梨花上,分不清哪是花哪是雪。他背着剑走出山门,最后一次回头。
师傅立在崖边,黑发与飞雪混在一处,背影萧索得像棵将枯的老松。
山脚下的小镇,他用身上仅有的几枚铜钱买了串糖葫芦。咬一口,山楂酸得他皱紧了眉,糖衣却甜得发腻,黏糊糊地粘在牙齿上。
像极了他那时笃信的、非黑即白的世界。
初入江湖的头一年,他简直年少轻狂得有些可笑。
听闻师兄当年也曾名动一时,他便更要青出于蓝。查师兄失踪的旧案,他直接找上当地最大的宗门,要求查看卷宗。被客客气气请出来后,他当夜就潜入人家的藏书阁,点着油灯翻了一整宿。
踢榜挑战更成了家常便饭。专挑那些以除诡闻名的门派,设擂比试——比谁除的诡多,谁净化得干净,谁用时最短。十七场,场场全胜。
“悬岭凌舟”这四个字,三个月就传遍了江湖。
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且说那悬岭凌少侠,年少有为,剑法通神!一张雷符出,百鬼退避;一道困阵起,妖邪伏诛!真真是正道之光,武林新星!”
他那时听着,心里不是没有过飘飘然。
以为手中的剑真能斩尽世间不平,以为满腔热血真能焐热这渐冷的人心。
直到那封只有八个字的警告信,直到夜归途中的围杀,直到救过的人反咬,护过的民跪地指认,直到昔日称他“少侠”的人举着火把将他逼上悬崖。
纵身跃下的那一刻,他心里竟有些想笑。
笑这世道荒唐,笑自己天真。
黑暗中,凌舟轻轻摸了摸枕边那枚铜钱——边缘的划痕早已被岁月磨得光滑,触手温润。
从悬崖下爬出来后,又发生了一些事,他绝不愿回忆的事。
再后来,他当过卖货郎,挑着担子走南闯北;当过挑夫,在码头扛麻包压弯了腰;当过店小二,端盘子赔笑脸;当过伙夫,在大灶前烟熏火燎。
风光过,落魄过,谷底时饿得两眼发昏,盯着街边包子铺蒸笼里冒出的热气,手在袖子里攥了又松,松了又攥——终究没伸出去。
大起大落,冷暖尝遍。那些年啊,像一场醒不过来的、长长的漂泊。
直到三年前,他买下那间茅屋,开垦了屋后那片荒地。
种子撒下去,浇水,施肥,看嫩绿的芽儿怯生生地顶破土皮,看叶子一天天舒展开来,然后摘下来,背到菜市,换几十枚温热的铜钱。
日子安静得像山间深潭,波澜不惊。
却也踏实。
他本来以为,余生就这样了。一个人,一间屋,几垄青菜,买菜卖菜砍柴打猎,除除小诡,了此残生。
直到江湖传闻里,多了个“无名门”。
起初只是零零碎碎的风声,说城西开了家古怪的门派,专接旁人不愿接的活儿。有人嗤笑:“怕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可那风声却一日日真切起来——城南张寡妇走丢的猫被送回来了,城北被恶霸强占的铺子悄悄物归原主了,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祟”事,似乎只要去无名门求一求,总能悄然平息。
人们渐渐改了口风。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拍醒木:“且说那无名门主,青衣如竹,面冷心硬,接活全看心情!富商捧着黄金他眼皮不抬,穷苦人家一袋糙米,他却能亲自登门!”
我心里那潭死水,不知怎的,被这传闻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
第一次真正“见”他,是在赵有财家。
我那时隐在暗处。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桂花糕,蹲下身,耐心哄劝那饿死的孩童怨灵。
后来,我在巷口看见他。卖菜的哑婆婆蜷在寒风里,脚上鞋子破得露出冻疮。他什么也没说,只放下一颗碎银,取走两把最水灵的青菜,转身时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那双破鞋上停留了一瞬。次日清晨,婆婆脚上便多了双厚实的新棉鞋。
再后来,老鸦岭山诡作乱,我暗中跟着。见他布阵除诡,手法精妙,隐约有故人遗风。我忍不住出手相助,却在阵成时匆匆退走,只在林中留下一枚旧铜钱。他追来时,我躲在树后,听见他呼吸微乱,一声“等等”散在风里。
然后是那个路口。十年徘徊的妇人,哭诉着被抢的卖布钱。他静静听完,没有斥责她因执念害了路人,反而说:“我带你回家。”当妇人的魂魄在丈夫坟前消散,与等待她的良人携手归去时,他站在暮色里,青衣被晚风吹动,背影竟有些孤寂。
我们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他在明处除诡度人,声名渐起;我在暗处种菜卖菜,了此残生。我看着他一次次心软,一次次对那些卑微的魂魄伸出手,看着他被世人误解、被所谓正道非议,却始终沉默地走自己的路。
我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
直到那个结着薄霜的清晨——
他正在菜市卖菜,前面有一个妇人客人特别难搞,和他讨价还价了半天,最后也只要了十个小土豆……不过他也习惯了。
突然,青石板上,传来极其不同、极轻的脚步声,我抬起头——
他踏着满地的霜华走来,晨光从他身后漫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他走到我的菜摊前,停下,目光从水灵灵的青菜上移开,落在我脸上。
然后,他眉眼一弯,笑了起来。那笑意很浅,却像第一缕春风,忽然就吹散了我世界里积了二十年的寒霜。
“菜几钱一斤?”他问。
他报了价。那人却摇摇头,说:“家里人不好处,我又不会做饭……能收留我几日吗?”
说这话时,那人微微垂着眼——那是个小心翼翼的、又带着点执拗的姿态。
像离群的小兽,在陌生的巢穴外犹豫地徘徊。
凌舟心软了。
后来的七天,像偷来的好时光。
有人陪他劈柴,陪他挑菜,陪他在晨市里叫卖,陪他上山砍柴,陪他在灶前生火做饭。夜里挤在那张窄窄的床上,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安静了二十年的茅屋,忽然就热闹起来,暖和起来了。
他忽然就不想走了。不想回到空荡荡的茅屋,不想一个人对着孤灯吃饭,不想夜里醒来时身边只有冷冷的月光。
二十年了。
他早就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把悲喜欢愁都压进心底,笑着说“没事的”。
可原来,习惯这么容易碎。
只需要七天的暖意,就碎得干干净净。
身旁,慕凌在睡梦中轻轻动了一下,无意识地往他这边靠了靠。
凌舟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许久,极轻地叹了口气。
然后伸出手,将滑到一旁的被子轻轻拉上来,掖好被角。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静静洒在两人身上。
屋外,雪还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