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书塾未竟执念 ...

  •   晨光再次洒进无名门院落时,宋慎之已将七本簿册的批注誊抄整理完毕。

      他站在槐树下,看着众弟子陆续走出房门,清了清嗓子:“门主有令,今日早课,所有人须重习门规第一条。”

      齐小六打着哈欠:“大师兄,第一条是什么来着?”

      “无名门除诡三规。”宋慎之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其一,生前为善且成诡后未曾害命者,能度则度,不能度则灭;其二,生前为恶或成诡后已害人命者,灭之;其三,度化之时,必问其执念所系,解其心结,方可得安。”

      杜若小声嘀咕:“每次都背…”

      “背了才能记在心里。”宋慎之看向他,“小若,昨夜你修补衣物时,可曾想过为何要修补?”

      “因、因为破了啊…”

      “不错。”宋慎之道,“衣物破了,修补即可。人心破了,执念生了,便成诡异。我等除诡,与修补衣物并无不同——皆是‘补全’之意。”

      众人若有所思。

      唯有沈默站在廊下阴影里,抱着剑,目光落在院门之外——他听见了脚步声。

      果然,片刻后,敲门声响起。

      来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后还跟着几个神色焦虑的妇人。老者拄着拐杖,见到宋慎之后便躬身行礼:“老朽城南‘明德书塾’夫子,姓陈。今日冒昧登门,是有一事相求。”

      宋慎之连忙扶起:“老先生请讲。”

      陈夫子叹了口气,将事情原委缓缓道来。

      三日前,书塾里发生了一件怪事。晨课时,有学生趴在桌上睡着了,起初只当是春困,可怎么唤都唤不醒。一日之间,陆续有七名学生陷入昏睡,呼吸平稳,面色如常,却就是不醒。

      请了郎中来看,脉象平和,无病无痛。有经验的婆子说,怕是撞了邪。

      “老朽起初不信。”陈夫子苦笑,“可昨日,又有一名学生昏睡过去。那孩子…是书塾里最用功的,前日夜里还在灯下苦读,说要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他身后一位妇人忍不住啜泣起来:“是我家宝儿…求各位仙长救救他…”

      宋慎之眉头紧皱:“可曾请人看过?”

      “请了青云观的道长。”陈夫子摇头,“道长说,是‘书诡’作祟,专迷读书人。但他道行不够,除不了,让我们…另请高明。”

      “书诡?”刚走出来的齐小六听见,眼睛一亮,“是那种会让人做噩梦背书的诡吗?”

      陈夫子身后的妇人们连连点头:“就是!我家孩子昏睡时,嘴里还念念有词,背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慕凌不知何时已站在正厅门口,一袭青衫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素净:“书塾在何处?”

      “城南柳叶巷。”陈夫子连忙道,“门主可愿…”

      “去。”慕凌转身,“慎之、小若、小六随我去。小粟留守。”

      陈粟“啊”了一声,有些不甘,却还是应下:“那、那我中午做点好的,等你们回来吃!”

      城南柳叶巷是一条幽静的小巷,两侧皆是青瓦白墙的人家。明德书塾在巷子最深处,门前种着两株垂柳,此时柳叶已黄了大半,在秋风里簌簌作响。

      书塾不大,三间正屋,一间用作讲堂,两间是藏书室和学生歇息处。此时讲堂里整齐摆放着十几张书桌,其中八张桌前趴着昏睡的学生,年纪从十岁到十五六岁不等,皆面色平静,呼吸均匀,像在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慕凌走进讲堂,并未立刻查看学生,而是看向讲堂正前方——那里挂着一幅孔圣人的画像,画像下方,供桌上摆放着香炉和几卷旧书。

      香炉里的香灰是满的,显然许久未焚香。而那几卷旧书…

      慕凌走过去,指尖轻触最上面那卷。书是《论语》,纸页泛黄,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常被翻阅。但奇怪的是,书页间夹着一张素笺,上面用极工整的小楷写着一行字:

      “朝闻道,夕死可矣。”

      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执拗。

      “这是谁的书?”慕凌问。

      陈夫子走上前,仔细看了看,忽然“咦”了一声:“这…这像是林秀才的字迹。”

      “林秀才?”

      “是本巷的一位秀才,姓林,名文远。”陈夫子叹息,“是个苦命人,自幼聪慧,十五岁便中了秀才,可之后考了二十年,屡试不中。三年前…忧思成疾,病逝了。”

      慕凌的手微微一顿。

      他翻开那卷《论语》,在“朝闻道”那一页,书页边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皆是心得体会,字字恳切。翻到最后一页,封底内侧,用极小的字写着一句话:

      “此生未竟,愿伴书香。”

      笔迹与素笺上的如出一辙。

      “林秀才生前,可曾来过书塾?”慕凌问。

      “常来。”陈夫子道,“他虽未中举,但学问是好的,偶尔会来指点学生。孩子们也喜欢他,说他讲书比老朽讲得生动…”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一个年轻女子的搀扶下冲进书塾,还未进门便“扑通”跪了下来,老泪纵横:“求仙长手下留情!莫要杀我儿!”

      慕凌转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妇人:“您是林秀才的母亲?”

      “是、是…”老妇人磕头,“文远他…他是个好孩子啊!他只是…只是太想中举了…他从未害过人,生前没有,死后也没有啊!”

      搀扶她的年轻女子也跟着跪下:“我是文远的妹妹。哥哥生前最疼这些孩子,常说要教他们读书明理,将来考取功名…他怎么可能害他们?”

      慕凌沉默片刻,弯腰扶起二人:“无人说要杀他。”

      老妇人怔住。

      “无名门门规,生前为善且未害命者,能度则度。”慕凌的声音平静,“林秀才既然未曾害人性命,我等自会设法度化。”

      老妇人闻言,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却是感激的:“谢、谢谢仙长…文远他…他真的不是坏孩子…”

      慕凌点点头,看向讲堂里昏睡的学生:“要度化书诡,须入其诡场,解其执念。你们且在门外等候,无论听见什么,都不可擅入。”

      说罢,他示意宋慎之等人准备。

      杜若从包袱里取出四根红线,线头系着铜钱,分别挂在讲堂四角——这是最简单的“四方定魂阵”,可护住生人魂魄,不被诡场侵蚀。

      齐小六则拿出几张黄符,贴在门窗上。他这次画的是“清明符”,虽不知效果如何,但至少架势十足。

      宋慎之检查了学生的状况,确认他们只是昏睡,并无性命之忧,这才退到慕凌身旁。

      “准备好了?”慕凌问。

      三人点头。

      慕凌走到讲堂中央,指尖掐诀,一道淡金色的光晕自他脚下扩散开来,逐渐笼罩整个讲堂。光晕所过之处,景物开始微微扭曲——墙壁的纹理变得模糊,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泽,连空气中都弥漫开淡淡的墨香。

      诡场,开了。

      眼前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待稳定下来时,四人发现自己仍站在讲堂里,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明亮而温暖。讲堂里坐满了学生,朗朗读书声清脆悦耳。正前方,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衫书生正在讲课,三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癯,眉眼温和,手中握着一卷书,正讲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是林文远。

      他还活着的时候。

      慕凌四人站在讲堂角落,像透明的影子,无人看得见他们。

      “看见了吗?”齐小六小声说,“这就是书诡生前的执念场景…”

      林文远讲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咬得清晰,遇到难解之处,还会停下细细解释。学生们听得入神,有个扎着总角的小童举手问:“先生,读书是为了什么?”

      林文远笑了笑,放下书卷:“读书,是为了明理。明理,是为了做人。做好人,行好事,便是读书的意义。”

      他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光,是那种纯粹而明亮的光。

      课讲完了,学生们散去。林文远独自留在讲堂里,整理书卷。夕阳西下,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是乡试的榜文。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没有“林文远”三个字。

      他看了很久,手指微微颤抖,最终将榜文折好,重新塞回怀中。然后坐下,翻开那卷《论语》,开始批注。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轻声念着这句话,眼底有泪光闪动,“可我闻道二十年,为何…为何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景象开始变幻。

      四人眼前掠过无数片段——深夜灯下苦读的身影,一次次赶考路上的风尘,放榜时在人群中寻找自己名字的期盼,又一次次落空后的沉默…

      二十年。十五岁中秀才,之后考了十次,皆不中。

      最后一次放榜那日,林文远站在榜前,从第一名看到最后一名,看了三遍。然后转身,慢慢走回书塾,继续给孩子们讲课。

      那天下课后,他坐在讲堂里,看着空荡荡的书桌,忽然笑了。

      “也好。”他轻声说,“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学生,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话音落下,他伏在桌上,再未醒来。

      郎中说是突发心疾。可街坊都说,他是被“功名”二字活活熬死的。

      景象再次变化。

      四人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奇异的空间里——四周是无数漂浮的书卷,每一卷都在自动翻页,发出“沙沙”的声响。墨香浓郁得几乎化不开,而在空间中央,一个模糊的身影正伏案书写。

      那身影穿着青衫,背对着他们,手中笔走龙蛇,写下的却全是同一句话:

      “朝闻道,夕死可矣。朝闻道,夕死可矣。朝闻道…”

      一遍又一遍。

      “林文远。”慕凌开口。

      书写的身影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还是那张清癯的脸,但眼睛空洞无神,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看着慕凌,嘴唇动了动:“你…是谁?”

      “无名门,慕凌。”慕凌上前一步,“林秀才,你已故去三年,可知道?”

      林文远怔了怔,低头看自己的手——那手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后面漂浮的书卷。

      “我…死了?”他喃喃,“可我…还要教书…还要…”

      “你放不下。”慕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放不下未竟的功名,放不下教书的执念,所以魂魄不散,成了书诡。”

      “功名…”林文远苦笑,“是啊…功名…我考了一辈子,就想中个举人,让娘亲过上好日子,让妹妹不必再为人缝补…可我…没用…”

      他的身影开始波动,四周的书卷翻页声陡然加剧。

      “但你没有害人。”慕凌继续道,“即便成了诡异,也只是让那些不用功的学生昏睡,想让他们在梦里继续读书——因为你觉得,读书是天下第一要紧的事。”

      林文远抬起头,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他们…他们不该荒废光阴…读书多好啊…明理,做人…”

      “可他们不是你。”慕凌直视着他,“他们有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选择。你将自己的执念强加于他们,便是错了。”

      “错…了?”林文远茫然。

      宋慎之忍不住开口:“林先生,您生前教学生读书明理,是为了让他们成为更好的人。可如今您的所作所为,却是在禁锢他们的心智——这与您当初的教诲,岂非背道而驰?”

      杜若小声道:“就像…就像我补衣服,若是强行把破的地方缝成一朵花,那衣服虽然好看,却穿不得了…”

      齐小六挠挠头:“林秀才,您想想,要是您娘知道您成了这样,该多伤心啊?”

      提到娘亲,林文远浑身一震。

      四周的书卷忽然全部静止,翻页声戛然而止。

      空间开始波动,景象再次变幻——这次是他们进来时的讲堂,八个学生仍昏睡着,而林文远的魂魄就站在讲台前,看着那些孩子。

      他的眼神渐渐清明。

      “我…我这是在做什么…”他后退一步,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我怎么能…怎么能困住这些孩子…”

      “因为您放不下。”慕凌走到他面前,“但现在,该放下了。”

      林文远抬起头,看向讲堂外——透过朦胧的诡场边界,他能看见跪在门外泪流满面的老母亲,和满脸担忧的妹妹。

      眼泪,终于从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是透明的,带着微光的魂泪。

      “娘…小妹…”他哽咽,“我对不起你们…我让你们担心了…”

      他转身,朝慕凌深深一揖:“多谢仙长点醒。我…我愿离去。”

      慕凌点点头,指尖掐诀,淡金色的光晕再次扩散,开始消解诡场。

      林文远走到讲堂门口,又停下,回头看向那些昏睡的学生:“他们…”

      “醒来后会忘记这一切,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慕凌道,“但经此一事,或许会更珍惜读书的光阴——这是您留给他们的最后一份礼物。”

      林文远笑了。

      那是释然的、轻松的笑,像卸下了背负一生的重担。

      他整了整衣冠——虽然魂魄并无实体,却仍保持着生前的仪态。然后朝慕凌四人,郑重地行了三个礼。

      “第一礼,谢仙长度化之恩。”

      “第二礼,谢诸位点醒之德。”

      “第三礼…”他望向门外,“谢娘亲养育之恩,小妹陪伴之情…文远不孝,来世再报。”

      礼毕,他的身影开始化作点点荧光,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最后完全消散前,他轻声说了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

      这一次,语气里没有执念,只有解脱。

      诡场彻底消散。

      讲堂恢复原状,阳光依旧明媚。趴在桌上的八个学生几乎同时动了动,陆续醒来,揉着眼睛,茫然四顾。

      “我…我怎么睡着了?”

      “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林先生给我们讲课…”

      “我也是!”

      陈夫子连忙上前,挨个查看,确认孩子们都无碍后,老泪纵横:“醒了…都醒了…”

      门外的老妇人和妹妹冲进来,看着空荡荡的讲堂——那里已没有林文远的魂魄,只有供桌上那卷《论语》,书页无风自动,翻到“朝闻道”那一页,然后轻轻合上。

      像是最后的告别。

      老妇人跪倒在地,朝那卷书磕了三个头,泣不成声:“文远…好孩子…安心去吧…娘不怪你…娘只要你安心…”

      慕凌四人悄然退出讲堂,将空间留给这一家人。

      巷子里秋风微凉,吹落几片柳叶。

      齐小六忽然说:“门主,林秀才…算是度化成功了吧?”

      “嗯。”慕凌抬头看天,“执念已解,魂魄归位,可入轮回了。”

      “那他来世…”

      “会投个好人家。”慕凌轻声道,“读书明理,平安喜乐——这是他应得的。”

      四人沉默地走在回无名门的路上。

      经过巷口时,慕凌忽然顿住脚步,看向斜对面的一处屋檐。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几片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但刚才那一瞬,他分明感觉到了一道视线——熟悉的,带着淡淡担忧的视线。

      就像昨夜,在老鸦岭的密林中。

      “门主?”宋慎之问。

      “…没事。”慕凌收回目光,“回去吧。”

      他转身离开,衣袂在秋风里微微扬起。

      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处屋檐的阴影里,一道素麻色的身影缓缓显形。

      他远远望着慕凌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月白色消失在巷口,唇角微弯。

      “晚了一步,这无名门作风,倒是要比众多名门正派要正派得多。”

      转身,略带瘸拐地走入深巷,似有若无的话语在风中不留一丝痕迹。身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再无痕迹。

      此时,书塾屋檐飘起一缕极淡的黑气。那黑气在空中盘旋片刻,又裂成数缕,朝着城中不同方向飘散。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或者,在标记着什么。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