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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身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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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戈壁滩上的风小了些,却更刺骨。
沈砚站在地窝子外东侧十五米处的空地上,按照凌昭的指示,身体微微摇晃,一只手扶着旁边半截枯死的胡杨树干。他的脸色本就因长期营养不良而苍白,此刻刻意放松肌肉,让眼皮半垂,看起来倒真有几分病后的虚弱。
表是借不到了,他只能靠估摸时间。地窝子里那个破闹钟早就坏了,但多年规律的生活让他对时间有种本能的感知。应该差不多了。
脚步声从东边传来,踩着砂石,不紧不慢。
沈砚的心跳快了一拍,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维持着虚弱的姿态,甚至刻意让呼吸变得短促了些。
王干事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顶旧军帽,手里拿着个黑色封皮的笔记本。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脸上刻着戈壁风沙留下的深纹,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看人时总带着审视的味道。
沈砚适时地咳嗽了两声,声音不大,但在清晨的寂静中足够清晰。
王干事的脚步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来。他皱了皱眉,走了过来。
“沈砚?你在这儿干什么?”声音干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王……王干事,”沈砚抬起头,眼神刻意涣散,“我……我有点晕,出来透口气……”
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三米以内。
沈砚能看见王干事脸上每一道皱纹的走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旧衣服的霉味。一切真实得可怕。
然后,某种极其细微的变化发生了。
空气中似乎掠过一阵难以察觉的颤动,像盛夏热浪扭曲视线时的波纹,转瞬即逝。沈砚甚至不确定那是否真的存在,还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王干事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空白。就像老式电视机突然失去信号时的雪花屏,持续了不到半秒。他的瞳孔微微放大,又迅速收缩回正常大小。
然后,他脸上的表情变了。
那惯常的严厉审视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回忆和确认的神情。他上下打量了沈砚一番,眉头依然皱着,但语气却有了微妙的不同。
“你……”王干事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你是那个……三天前晚上突发急病的?沈砚?”
沈砚的心猛地一跳。他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顺着对方的话头,声音更加虚弱:“是……是我。给您添麻烦了。”
王干事点了点头,像是从记忆里翻找出了什么:“卫生所老李跟我说了。先天性心脏传导阻滞……啧,你这身体,怎么不早报告?”
“以前……以前没这么严重。”沈砚低声说,半真半假。
“胡闹!”王干事呵斥了一声,但听起来更像是程序性的训诫,少了往常那种实质性的压迫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既然医生开了证明,那就按程序办。你今天不用去装卸队上工了。”
他翻开手里的黑色笔记本,用铅笔快速记录着什么。
“调令应该已经到人事科了……嗯,资料整理室那边缺人手,你先过去帮忙。记住,这是组织上对你的照顾,要珍惜,更要认真改造思想!”
“是,谢谢王干事,谢谢组织。”沈砚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
王干事合上笔记本,又看了他一眼:“能自己走过去吗?资料室在行政区西侧平房,挂着牌子。”
“能,我能行。”沈砚站直了些,但仍然保持着虚弱的姿态。
“去吧。九点前报到。”王干事挥了挥手,转身继续朝原本的方向走去,脚步依然不紧不慢,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再正常不过。
沈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土坡后面,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
冷风灌进肺里,带着戈壁清晨特有的干冽。他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后背的棉衣内衬已经湿透了。
真的……成功了?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空旷的戈壁滩上只有风卷起的砂砾,远处的地窝子像一个个不起眼的土包,没有任何异常。凌昭在哪里?她是怎么做到的?那些“神经脉冲干预”到底是什么?
没有答案。
沈砚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这不是表演,是真实的生理反应。恐惧、紧张、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他迈开脚步,朝行政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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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整理室在一排红砖平房的最西头。房子看起来比地窝子好不了太多,墙皮剥落,窗户上的玻璃裂了几道纹,用发黄的胶布粘着。门是普通的木门,漆掉得差不多了,上面钉着块白底黑字的木牌:“档案资料室(三)”。
沈砚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整理了一下身上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沈砚推门进去。
房间比想象中宽敞,但光线昏暗。唯一的一扇窗户朝北,透进来的阳光有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受潮的霉味,混合着劣质墨水和灰尘的气息。沿墙摆着几排木质档案柜,漆色深暗,不少地方的漆已经磨光,露出木头的原色。中间是两张对拼在一起的旧办公桌,上面堆满了文件和档案袋。
桌子后面坐着个老人。看起来六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很厚。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灰的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正低头用一支蘸水笔在什么表格上写着字。
“报告。我是沈砚,王干事让我来报到。”沈砚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
老人抬起头,从眼镜上方打量他。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不大,但目光很平和,甚至有些浑浊,少了这个环境里大多数人眼中特有的警惕或审视。
“哦,沈砚。”老人放下笔,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王干事打电话来说过了。我是林默,这里就我一个人管着。”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点南方口音,语速不快。
“林老师。”沈砚恭敬地称呼道。他不知道对方的来历,但叫“老师”总不会错。
林默笑了笑,皱纹更深了些:“什么老师,就是个看档案的老头子。坐吧,那边有把椅子,自己搬过来。”
沈砚依言搬了把靠墙的木椅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林默重新戴上眼镜,从桌上的一堆文件里翻出一张纸,看了看:“沈砚……二十五岁,北京来的。先天性心脏传导阻滞……嗯,这病是得注意。咱们这儿条件差,重体力活确实不适合。”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看着那张纸,像是自言自语。
沈砚没有接话,安静地等着。
林默把纸放下,又打量了他一番:“识字吧?”
“识字的。”沈砚点头。他家庭出身虽然不好,但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从小教育没落下。
“那就好。”林默指了指房间里的档案柜,“这儿的东西,大部分是基地这些年的行政记录、物资台账、人员调动档案……还有些早年的地质勘探报告、工程图纸。乱七八糟的,也没个正经分类。”
他站起身,走到一个档案柜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塞满了用麻绳捆扎的纸卷和文件袋,边缘都卷了,泛着黄。
“你的工作呢,就是帮着整理整理,把散了的东西归归类,破损的修补修补。不着急,慢慢来。”林默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递给沈砚,“这是目录本,上面记了每个柜子大概有什么。你先看看,熟悉熟悉环境。”
沈砚接过笔记本。硬壳封面,纸页已经发脆,上面用钢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字迹工整但有些潦草。
“有什么不懂的,问我。”林默坐回椅子上,重新拿起蘸水笔,“我这儿清静,平时没什么人来。你自己安排时间,按时上下工就行。中午可以去食堂吃饭,你的口粮关系已经转过来了。”
“谢谢林老师。”沈砚说。
“去吧,先看看。”林默挥了挥手,低下头继续写他的东西。
沈砚捧着笔记本,走到档案柜前。他打开第一个柜子的抽屉,霉味更浓了。里面的文件按时间堆放,最早的有五十年代末的,纸张已经脆弱得碰一下就会掉渣。大多是油印的文件,字迹模糊,内容无非是会议记录、学习材料、生产计划之类的。
他翻开笔记本,对照着目录。林默的记录很详细,每个抽屉的内容、时间范围、大概主题都标注了。但显然,实际的混乱程度远超记录。
沈砚从最上面的一叠文件开始整理。动作很轻,尽可能不弄出声音。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林默偶尔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和蘸水笔划过纸面的细微摩擦声。
时间在这种重复性的、机械的工作中缓慢流逝。
上午十点左右,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有人敲门,林默应了一声,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干事,送来一摞新文件。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小干事放下文件就走了,全程没看沈砚一眼。
沈砚继续整理文件。他的心思并不完全在这些发黄的纸张上。凌昭在哪里?她什么时候会联系他?柴油的事情怎么进行?王干事那边会不会出问题?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里盘旋。
中午,林默从抽屉里拿出两个铝制饭盒,递给沈砚一个:“食堂打回来的,将就吃吧。”
饭盒里是杂粮饭和一点清炒白菜,看不到油星。但比起之前在装卸队时的伙食,已经好多了——至少分量足,米饭是热的。
“谢谢林老师。”沈砚接过,心里有些复杂。老人的态度太平和了,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不用客气。”林默坐在桌边,慢吞吞地吃着,“这儿就咱俩人,没那么多规矩。”
两人默默地吃完饭。林默收拾了饭盒,又从抽屉里摸出个小铁罐,里面是劣质的茶叶末。他用暖水瓶里的水泡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沈砚。
“下午呢,你可以继续整理,或者看看那些旧报告。”林默啜了一口茶,眯起眼睛,“有些地质报告挺有意思,是当年苏联专家在的时候留下的。虽然过时了,但里面的图纸和数据,能看出不少东西。”
沈砚心中一动:“苏联专家?”
“嗯,五几年那会儿,这儿来过一批苏联人。搞地质勘探,说是找矿。”林默的声音很平淡,“后来关系不好了,人就撤走了。留下不少资料,俄文的,也没人看得懂,就堆在这儿了。”
他指了指房间最里面一个角落的柜子:“那些都是。你要是感兴趣,可以看看。不过小心点,纸脆得很。”
沈砚看向那个柜子。它看起来比其他柜子更旧,锁扣都锈蚀了。
下午,沈砚继续整理文件。他刻意放慢速度,让自己看起来专注而笨拙。林默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东西,偶尔会接个电话,声音很低。
大约下午三点,沈砚正将一沓五八年的生产总结归类时,忽然,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感,从他的右侧太阳穴附近传来。
很轻,像羽毛拂过,又像静电的轻微刺激。
沈砚的动作僵了一瞬。
紧接着,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的意识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仿佛从大脑内部产生,平直、清晰,没有任何语调起伏:
“接口已建立。低耗能神经链接稳定。请保持自然姿态,避免明显表情或肢体变化。”
是凌昭。
沈砚的心脏猛地收紧,但他强迫自己继续手里的动作,将文件放进对应的抽屉,脸上表情不变,甚至微微皱起眉,像是在思考归档的位置。
“收到。”他在心里默念,不确定这种“链接”是否支持双向沟通。
“链接为单向传输模式。你的思维表层波动我可感知,但需你主动集中意念于特定问题,我才能进行有效解析。”凌昭的意识传音解释,“现在,汇报你当前环境状态与接触到的信息。”
沈砚深吸一口气,一边假装认真比对文件标签,一边在脑海里梳理信息:
“我在资料整理室。管理员叫林默,六十多岁,南方口音,态度平和。这里有大量旧档案,包括五十年代苏联专家留下的地质勘探资料。目前环境安全,无人监视。”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王干事那边一切正常,没有异常表现。”
大约两秒的间隔后,凌昭的回应传来:“林默,背景资料检索中……未在基地核心人员名单中匹配到高权限记录。初步判断为边缘技术型人员,威胁等级低。苏联地质资料具有潜在信息价值,可进行初步扫描。”
“扫描?”
“通过你作为媒介,进行低强度信息读取。我需要你接触那些文件,保持物理接触三秒以上。”
沈砚看向角落那个生锈的柜子。林默正背对着他,在另一个柜子前翻找什么。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自然地走向那个角落。柜子没上锁,只是搭扣锈死了。沈砚费力地拉开柜门,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文件状态更糟,很多是俄文的,纸张泛黄发脆,有些已经粘连在一起。沈砚小心地抽出最上面一个硬壳文件夹,翻开。
里面是手绘的地质剖面图,标注全是俄文,线条精细,但纸张边缘已经破损。他用手按住一页,心里默数三秒。
那种细微的震动感再次从太阳穴传来,这次更明显些,带着某种规律的脉冲感。
三秒后,震动停止。
“数据已采集。继续。”
沈砚又抽出几份文件,重复这个过程。大部分是图纸和数据表格,少数几份有手写的俄文笔记,字迹潦草。
当他碰到第五份文件——一份装订成册的勘探日志时,震动感持续了稍长一点时间,大约五秒。
“此份文件包含异常能量残留印记。”凌昭的意识传音忽然说道,“微弱,但可辨识。与维度裂隙的次级辐射特征有17%相似度。”
沈砚的动作一顿:“什么意思?”
“不确定。可能只是自然矿物辐射,也可能是低水平异常现象的痕迹。需要更多数据比对。”凌昭的回答依然理性,“将此文件标记,后续可能需要深入分析。”
沈砚将那本日志单独放在一边,继续“扫描”其他文件。整个过程花了大约二十分钟,期间林默回头看了他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忙自己的。
当最后一个文件夹被扫描后,震动感完全消失了。
“数据采集完成。链接即将中断以节约能量。”凌昭的声音在意识中响起,“今晚午夜,在地窝子东南方向三百米处的废弃勘探井旁汇合。我们需要制定获取柴油的具体方案。”
“明白。”沈砚在心里回应。
震动感彻底消失。一切恢复如常,只有档案室的霉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沈砚将文件放回柜子,合上柜门。他的手心有些出汗。
他走回自己的位置,重新坐下,翻开目录本,假装继续工作。但脑海里,已经全是今晚午夜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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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得很快。
戈壁滩的夜晚没有过渡,太阳一落山,黑暗和寒意便席卷而来。沈砚在食堂吃了晚饭——多了一个玉米面窝头,这算是“轻体力岗位”的优待——然后回到了地窝子。
他没有点灯,就坐在土炕上,在黑暗中等待。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分钟都被拉长,每一丝风声都像是某种信号。沈砚检查了自己所有的装备:一件破棉大衣,一双还能穿的劳保棉鞋,一块从资料室偷偷带出来的、边缘磨圆了的碎玻璃——也许能当镜子或切割工具。
临近午夜,他悄悄出了地窝子。
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戈壁滩起伏的轮廓。风不大,但冷得刺骨。沈砚裹紧棉大衣,沿着记忆中的方向,朝东南走去。
脚下是砂石和枯草,踩上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远处基地的灯光只剩下几个零星的光点,大部分区域已经陷入沉睡。
走了大约十分钟,他看到了那个废弃的勘探井。
那是一个用石块和水泥简单垒砌的井口,直径不到一米,井台上竖着个锈蚀的三角架,上面曾经挂过滑轮,现在只剩下一截断掉的铁链在风里轻轻摇晃。井口被几块木板盖着,木板上压着石头。
沈砚走到井台边,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台,等待。
他看了一眼星空。北斗七星在头顶清晰可见,勺柄指向北方。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准时。”
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砚猛地转身。
凌昭就站在勘探井的另一侧,离他不到两米。她依然穿着那身银灰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服装,在星光下泛着微弱的金属光泽。眼中的幽蓝光芒比昨晚更暗,几乎要熄灭,但依然稳定地燃烧着。
她看起来……更“虚”了一些。不是物理形态的变化,而是一种感觉,仿佛她与这个世界的隔膜更厚了,更像一个不真实的投影。
“你的能量……”沈砚下意识地问。
“当前储备:34.1%。自然逸散速率比预期高0.005%,可能与此区域微弱的辐射背景有关。”凌昭的声音直接传入他脑海,没有通过空气震动,“时间有限。直接讨论方案。”
沈砚点头,压低声音:“油库的情况我白天又确认过。位置在基地最东侧,围墙后面就是戈壁滩。雨季冲塌的那段铁丝网还在,用两根木桩临时固定着,能拉开一个口子。守卫每两小时巡逻一圈,经过油库后面的时间是整点过十分和整点过四十。”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他凭记忆画出的草图,用白天在资料室找到的铅笔头画的:“这是油库的简易布局。储油罐三个,都是地埋式,只有进出油口露在地面。值班室在这里,通常有一个人值守,但晚上十点后,值班的人经常打瞌睡或溜去别处聊天。”
凌昭的目光在草图上停留了一秒:“监控设备?”
“只有油库正门有一个旋转探照灯,覆盖范围有限。后面围墙区域是盲区。”沈砚说,“但我需要工具。柴油罐的出油口有阀门,需要扳手才能打开。而且要有容器装油。”
“扳手可以在基地维修车间获取。容器……”凌昭眼中幽蓝光芒闪烁了一下,“废弃勘探井下方十二米处,有一个遗留的金属样品箱,尺寸约40×30×25厘米,密封性良好,可容纳约二十五升液体。”
沈砚愣了一下,看向井口:“下面?我怎么下去?而且这井……”
“此井深度四十七米,但十二米处有勘探时搭建的临时平台。”凌昭说,“井壁有供攀爬用的钢筋梯,虽然锈蚀,但结构强度足够支撑你的体重。样品箱就在平台上。”
沈砚走到井边,挪开一块木板,用手电筒往里照——手电筒是他在资料室抽屉里找到的旧货,电池快没电了,光线昏暗。
确实能看到井壁上有锈迹斑斑的钢筋,间隔大约三十厘米,伸向黑暗深处。
“你怎么知道下面有样品箱?”沈砚问。
“白天你进行资料扫描时,我同步进行了低频环境探测。此井内金属反射信号明显。”凌昭回答,“获取容器与获取工具需要分步进行。建议顺序:首先取得样品箱,藏匿于此地附近。然后前往维修车间获取扳手。最后,在凌晨三点至四点之间,守卫最松懈时段,实施油料提取。”
沈砚计算着时间。现在是午夜十二点十分。下井取箱子,上来,再去维修车间……时间很紧。
“我一个人完成所有步骤有困难。”他实话实说,“尤其是下井,需要有人在上面照应。”
“我会提供辅助。”凌昭说,“但我的物理干涉能力有限。能量必须优先用于维度维持与必要时的记忆干预。”
沈砚咬了咬牙:“明白了。那就开始吧。”
他再次挪开井口的木板,露出一个能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的气息从井下涌上来。他将手电筒咬在嘴里,试了试第一根钢筋的牢固程度——锈蚀严重,但还算结实。
“我下去了。”他含糊地说了一声,开始往下爬。
钢筋梯的锈渣簌簌往下掉,落在沈砚脸上、脖子里。他尽量不往下看,专注地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井壁湿滑,有些地方长了苔藓。手电筒的光束在狭窄的空间里晃动,照亮一圈圈向下延伸的、不断重复的砖石和钢筋。
大约下了十米左右,他看到了那个平台。
那其实只是几根横插在井壁里的钢梁,上面铺着已经腐烂大半的木板,勉强构成一个不到两平方米的落脚处。平台上果然放着一个金属箱子,深绿色,漆皮剥落,但形状完整,有把手和卡扣。
沈砚小心地挪到平台上。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不祥的嘎吱声,但没有塌。他蹲下身,检查箱子。
卡扣锈住了,但还能打开。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干燥的沙土。箱子内壁有隔层,看起来原本是用来放岩石样本的。密封条已经老化,但主体结构完好,没有破洞。
沈砚试着拎了拎。箱子本身不轻,加上如果装满柴油,总重量会超过二十公斤。搬运起来会是个问题。
他正思考着,忽然,井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金属摩擦声。
紧接着,一根绳子垂了下来,末端系着一个用铁丝临时弯成的钩子。
沈砚愣住了。
“将箱子挂在钩上。我用滑轮组残余结构将其提升。”凌昭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这比你自己搬运更高效,且减少暴露风险。”
沈砚抬头,隐约能看到井口三角架上,那截断掉的铁链正在某种无形力量的控制下微微移动,重新绕过了锈蚀的滑轮。
她没有直接“飞”下来帮忙,而是用这种更隐蔽、更符合物理规律的方式。
沈砚快速将箱子的把手挂在铁钩上,然后拉了两下绳子作为信号。
绳子绷紧,箱子被平稳地提起,消失在井口的黑暗中。
沈砚自己则重新爬上去。等他气喘吁吁地翻出井口时,箱子已经放在一旁的地上,绳子也被收走了。凌昭站在几步外,眼中的蓝光比刚才又暗了一分。
“能量消耗:0.18%。”她汇报,“可接受范围。下一步,维修车间。”
沈砚点点头,将箱子拖到井台后面一个浅坑里,用枯草和石块简单掩盖。然后,两人一前一后,在夜色掩护下,朝基地维修车间的方向摸去。
基地的轮廓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大部分窗户都黑了,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维修车间在基地西侧,靠近车辆停放场,是一个半开放式的铁皮棚子。
沈砚和凌昭躲在车间外一堆废弃轮胎后面。车间门锁着,但侧面一扇窗户的插销坏了,这是沈砚以前就知道的。
“里面应该没人。”沈砚低声说,“但可能有夜班巡查经过。我进去找扳手,你在外面望风?”
“同意。”凌昭说,“检测到车间内有三个生命热信号,但都处于深度睡眠状态——应该是留宿的工人。建议动作轻快。”
沈砚深吸一口气,绕到侧面,轻轻推开那扇窗户。窗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停顿了几秒,确认没有惊动任何人,然后翻身爬了进去。
车间里弥漫着机油、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他能看到杂乱的工作台、摆满工具的架子、以及几台待修的拖拉机和发电机部件。
他蹑手蹑脚地走向工具架。扳手有很多种,他需要的是适合油罐阀门的那种——大型活动扳手,或者套筒扳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锁定了一把长约四十厘米的活动扳手,挂在架子上。
他取下扳手,沉甸甸的,金属冰凉。正想转身离开,忽然,角落里传来翻身和含糊的呓语声。
沈砚立刻蹲下身,屏住呼吸。
一个睡在行军床上的人影动了动,又安静了。鼾声重新响起。
沈砚等了几秒,才慢慢直起身,朝窗户挪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杂物。
就在他即将到达窗户时,车间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这鬼天气,真他娘冷。”
“赶紧巡完这一圈回去暖和……”
是夜班巡逻队!
沈砚的心跳几乎停止。他迅速扫视四周,唯一的藏身处只有工作台下面。他蜷身钻了进去,空间狭窄,满是油污和灰尘。
脚步声在车间门外停下。
“这门锁着吧?”
“锁着。老张他们几个在里面睡呢。”
“那行,去下一个点。”
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砚又等了一分钟,才从工作台下爬出来,满身灰尘。他不敢再耽搁,迅速翻出窗户,回到轮胎堆后面。
凌昭在那里等他。
“巡逻队已离开,下一轮将在五十七分钟后到达此区域。”她的声音直接传入脑海,“获取成功?”
沈砚举起手里的扳手,点点头。
“返回勘探井处。你需要休息一小时,恢复体力。凌晨三点二十分,开始最后阶段。”
两人再次穿过黑暗的戈壁滩,回到勘探井旁。沈砚靠着井台坐下,将扳手放在身边。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不敢睡。
凌昭站在几步外,背对着他,面朝基地的方向。她眼中的幽蓝光芒微弱地闪烁,像夜空中最暗淡的星。
“你的能量……”沈砚忍不住又开口,“还能撑多久?”
“按当前逸散速率,以及预期行动消耗计算,在不行使高强度能力的前提下,可维持十一天七小时。”凌昭的回答精确到小时,“但这是理想模型。实际变量很多。”
沈砚沉默了一会儿。
“拿到柴油后,那个‘简易高能转化阵列’……你需要我帮忙搭建吗?”
“需要。但过程复杂,且需要从基地获取其他材料:铜线、绝缘胶带、简易电容器元件。这些可以在维修车间或通讯器材仓库找到。”凌昭说,“明天开始,你需要留意这些物品的位置和获取途径。”
沈砚点头。任务清单越来越长了。
“凌昭。”他忽然叫了她的名字。
幽蓝光芒微微转向他。
“你之前说,修改记忆属于‘低扰动操作’。那……如果你能量充足,能做到什么程度?更……厉害的干涉?”
这次,凌昭沉默了更长时间。
“理论上,能量允许的情况下,可进行物质结构微调、局部引力场干预、低维时空参数短暂修改。”她的声音依旧平直,但沈砚似乎听出了一丝……谨慎?“但《守则》对此类高扰动操作有严格限制。除非面临生存危机或任务完全失败风险,否则禁止使用。”
“也就是说,你能做到……”沈砚的声音很轻,“改变现实?”
“不是改变,是临时性干预。且干预幅度越大,能量消耗呈指数级增长,并可能引发维度排异反应。”凌昭解释道,“我们的存在本身,对这个时空来说就是一种‘异物’。过度活动,就像在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涟漪会扩散,可能被监测到。”
“被谁监测到?”
这次,凌昭的沉默长得让沈砚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但最终,声音还是在他脑海中响起:“我的造物主。或其他执行同类任务的观测单位。以及……此维度可能存在的、未知的监测机制。”
沈砚没再追问。他抬头看向星空。银河横贯天际,亿万光年外的光芒此刻才抵达这颗荒凉的星球。而他,一个本该在劳改中耗尽青春的年轻人,此刻却在和一个来自星海之外的存在的对话,策划着一场盗窃。
荒谬。却真实。
“时间到了。”凌昭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准备行动。”
沈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麻木的四肢。他将扳手插在腰间,走到掩藏样品箱的地方,将其挖出。
箱子比他想象中更沉。装满柴油后,他一个人搬运会非常吃力。
“我会在途中提供辅助力场,减少你感知到的重量。”凌昭说,“但仅限运输阶段。进入油库区域后,力场必须关闭,以免被可能的低频探测器捕捉到异常。”
“明白。”沈砚点头。
两人再次出发,这次的目标是基地最东侧的油库。
夜,更深了。
而十五天的赌约,时间又悄然流走了一部分。距离第一次能源补充的尝试,只剩下不到两小时的距离。
成败,即将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