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决者的唯一锚点》三月戈

4、油库暗影

　　凌晨三点二十五分，戈壁滩的气温降至最低。
　　沈砚拖着金属样品箱，箱底在砂石地上摩擦出沉闷的刮擦声。他腰间别着那把沉重的活动扳手，每走一步，扳手就敲打他的髋骨一下，又冷又硬。棉大衣的领子竖着，却挡不住往脖子里钻的寒风。
　　凌昭走在他前方三步。她的身影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眼中那两点幽蓝光芒，像悬浮在空中的微弱星火，为他指引方向。
　　距离油库还有两百米左右时，凌昭停下脚步。
　　“力场关闭。”她的声音直接传入沈砚脑海，“从现在起，你需要独立承担重量。注意呼吸节奏，你的心跳频率已上升至危险阈值边缘。”
　　沈砚感到手上一沉，箱子的重量瞬间变得真实。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心跳如擂鼓，但他必须控制住。
　　“守卫巡逻路线计算修正。”凌昭的声音继续响起，“东南角岗哨的士兵在十二分钟前换班，新上岗的守卫更警觉。原定三点四十分的巡逻可能提前至三点三十五。我们必须在三点三十三分前完成操作并撤离。”
　　“明白。”沈砚在脑海中回应。他将箱子换到左手，活动了一下发酸的右手手指。
　　两人继续前进，动作更慢，更谨慎。
　　油库的轮廓在黑暗中显现出来。三座半埋在地下的储油罐像黑色的巨卵，高出地面的部分涂着斑驳的防锈漆。正门的旋转探照灯缓慢扫过，光束切割黑暗，每次扫过油罐区的时间间隔大约是十五秒。
　　沈砚的目标是最外侧的1号罐。那是柴油罐，储量相对较小，但出油口的位置最隐蔽，正好处于探照灯扫描的死角——前提是他们能准确利用那十五秒的间隔。
　　他们绕过油库后墙。果然，那段被雨季冲塌后又用铁丝网临时修补的缺口还在。两根木桩斜插在土里，撑着一片满是锈洞的铁丝网。沈砚放下箱子，戴上从维修车间顺出来的劳保手套，小心地拉开铁丝网。
　　铁丝网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探照灯的光束正从另一侧扫回来。
　　沈砚僵住不动，整个人贴在墙上。光线擦着他身后两米的地面掠过，然后继续旋转。
　　“就是现在。”凌昭的声音响起。
　　沈砚迅速从缺口钻进去，回身将箱子拖入。凌昭则无声地跟入——她似乎不需要弯腰，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通过了狭窄的缺口。
　　两人躲在1号油罐投下的阴影里。油罐表面冰凉，沈砚能闻到浓重的柴油味和铁锈味。出油口位于油罐底部，有一个半球形的保护盖，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挂锁。
　　沈砚掏出扳手，试了试锁的粗细。不行，这扳手不够细，撬不开锁。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这个细节他忘了——油罐出油口通常上锁，以防盗油。
　　“需要切割工具。”沈砚在脑海中急促地说。
　　“锁体结构分析中。”凌昭眼中蓝光微微闪烁，“低碳钢材质，锈蚀程度37%，结构强度已下降。使用扳手作为杠杆，对准锁扣连接处施加压力，有81%概率可强行破坏。”
　　沈砚依言将扳手的开口卡在锁扣与锁体的连接处，双手握紧扳手柄，用尽全力向下压。
　　金属发出刺耳的呻吟声。锈渣簌簌落下。
　　锁体变形，但没开。
　　沈砚再次用力，全身重量都压了上去。他的手臂在颤抖，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嘎嘣——”
　　一声脆响，锁扣终于断裂。
　　沈砚差点因为用力过猛而摔倒，他稳住身体，迅速取下坏锁。保护盖掀开后，露出里面的阀门。那是标准的蝶阀，需要一个专门的阀门扳手才能转动。
　　他手上的活动扳手又不匹配。
　　时间在一秒秒流逝。探照灯又扫过一次，光束离他们藏身的阴影更近了。
　　“该死……”沈砚额头渗出冷汗。
　　“尝试用扳手卡住阀杆，利用杠杆原理旋转。”凌昭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这是最接近的解决方案。成功率约43%。”
　　43%。不到一半。
　　沈砚没有选择。他将扳手的开口勉强卡在阀杆上，因为尺寸不匹配，只能咬住一点点。他双手握紧，再次用力。
　　阀杆纹丝不动。它被长年的油污和锈蚀彻底卡死了。
　　沈砚咬紧牙关，使出全身力气。手臂的肌肉在尖叫，后背的棉衣被汗水浸湿一片。
　　还是不动。
　　“能量储备：32.8%。”凌昭忽然汇报，“申请使用0.5%能量，对阀体内部锈蚀层进行分子级震荡剥离。是否授权？”
　　沈砚一愣：“那会暴露吗？”
　　“震荡范围可控制在阀体内部三毫米内。外部监测设备捕捉概率低于2%。但这是计划外的能量消耗。”
　　沈砚看了一眼箱子，又看了一眼阀门。三点三十一分了。巡逻队可能提前到来。
　　“授权。”他咬牙道。
　　凌昭伸出手——那是沈砚第一次看到她做出如此明确的动作。她的手掌悬停在阀门上方约十厘米处，五指微微张开。
　　没有声音，没有光效。
　　但沈砚感觉到空气中的某种震颤，非常细微，像远处的低频震动。
　　三秒后，凌昭收回手：“完成。再次尝试。”
　　沈砚再次握住扳手，用力旋转。
　　这一次，阀杆动了。
　　虽然依然生涩，但在持续的用力下，它开始缓慢旋转。沈砚几乎能想象阀体内部锈蚀的金属碎屑剥落的场景。
　　一圈，两圈……
　　柴油的气味变得浓郁。液体流动的声音从管道深处传来。
　　沈砚迅速将样品箱的出油口对准阀门下方的短管。深色的柴油开始流出，先是断断续续，随后变成稳定的细流。
　　时间：三点三十二分。
　　箱子内部有刻度标记。沈砚盯着柴油液面缓慢上升：五升、十升、十五升……
　　“巡逻队热信号出现在西侧八十米外，正在接近。”凌昭的警报声在脑海中响起，“预计两分十七秒后到达油库后方区域。当前流速下，完成二十五升装载还需一分四十二秒。”
　　还有三十五秒的缺口。
　　沈砚的手握紧了扳手。他不能提前关闭阀门——二十五升是凌昭计算出的最低有效量，低于这个值，转化效率将不足以抵消阵列构建本身的能耗。
　　“能干扰巡逻队的路线吗？”沈砚在脑海中急切地问。
　　“低强度神经暗示需要接近至三十米内。目前距离和障碍物不符合条件。物理干预消耗能量过高。”凌昭的声音顿了顿，“建议：你继续装载，我去引开注意。”
　　“怎么引开？”
　　“制造可控声响，将巡逻队吸引至相反方向。成功率约76%。”
　　沈砚看着柴油液面升到二十升标记处：“你需要多久？”
　　“四十秒。之后我会回到勘探井汇合点。”
　　“会不会有危险？”
　　“我的物理隐匿能力足够避开低维视觉监测。风险可控。”
　　沈砚犹豫了一瞬。油液面升到二十二升。
　　“好。”他最终说，“小心。”
　　凌昭没有回应。她只是转过身，银灰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黑暗，消失在油罐的另一侧。
　　沈砚独自留在原地，盯着液面。二十三升。
　　时间过得很慢，每一秒都被拉长。
　　远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金属桶被踢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油库西侧立刻传来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那边！去看看！”
　　沈砚的心脏狂跳。二十四升。
　　探照灯的光束迅速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二十五升。
　　沈砚迅速关闭阀门。因为关得太急，扳手打滑，在他的虎口划开一道口子，血珠瞬间渗出。他顾不上疼，拧紧阀门，将保护盖盖回——虽然锁坏了，但至少能掩盖一下。
　　他将样品箱的出油口盖紧，检查密封。箱子很沉，满载的柴油超过二十公斤。
　　他将扳手插回腰间，双手提起箱子，吃力地朝来时的缺口移动。
　　巡逻队的声音在油库另一侧，暂时还没回来。但随时可能返回。
　　沈砚拖着箱子爬到缺口处，先将其推出去，然后自己钻出。他的棉衣被铁丝网勾住，撕开一个口子，棉絮露了出来。
　　顾不上这些。他提起箱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朝勘探井方向跑去。
　　箱子太重了。他不得不每走几十米就停下来喘口气，手臂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虎口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浸湿了手套。
　　跑了大约一百米后，他回头看了一眼。油库那边似乎恢复了平静，探照灯继续着规律的旋转。没有警铃声，没有追兵。
　　凌昭成功了吗？她安全撤离了吗？
　　沈砚不敢停留，继续向前。从油库到勘探井大约一公里，平时走起来不算什么，但现在拖着二十多公斤的重物，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这段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他终于在凌晨四点零七分到达勘探井。
　　凌昭已经在那里了。她背对着他，面朝油库方向，眼中的蓝光比出发前更加黯淡。
　　“你……”沈砚放下箱子，气喘吁吁，“你没事吧？”
　　“能量储备：31.9%。”凌昭转过身，“任务完成。巡逻队被引至废料堆放区，未发现异常。你的手在流血。”
　　沈砚低头看了一眼。伤口不深，但血还没止住。
　　“小伤。”他撕下一截内衣布料，草草包扎，“柴油拿到了，二十五升。”
　　他打开箱子检查。柴油在星光下呈现深褐色，液面稳定，没有泄漏。
　　“很好。”凌昭的声音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放松？沈砚不确定，也许只是他的错觉。
　　“接下来呢？那个转化阵列需要什么材料？”
　　“铜线，直径1.5至2毫米，长度至少十五米。绝缘材料。简易电容器——可以用铝箔和塑料薄膜自制，但需要铝箔。高频磁环如果有的话会提高效率，但不是必须。”凌昭列举道，“这些都可以在维修车间或通讯仓库找到。但今天不能再行动，你需要休息，我也需要调整能量循环模式。”
　　沈砚点头。他的身体确实到了极限，手臂和腿都在发抖。
　　“柴油先藏在这里？”他问。
　　“可以。但需要更好的掩蔽。此地虽然偏僻，但白天可能有地质复查人员经过。”凌昭环视四周，“勘探井下十二米平台是最佳选择。我会再次协助你将箱子下放。”
　　沈砚看着那个黑洞洞的井口，疲惫感更重了。但凌昭说得对，地面太不安全。
　　两人重复了之前的操作。凌昭用那套简陋的滑轮装置将箱子吊下井，沈砚则再次爬下去，将箱子放在平台上，并用一些散落的木板和防水布遮盖。
　　等他再次爬上来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黎明将近。
　　“你该回去了。”凌昭说，“今天白天在资料室保持正常状态。晚上十点，在此汇合，开始阵列基础材料的收集。”
　　沈砚点头。他看着凌昭，她的身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更加透明，更加不真实。
　　“你的能量……够撑到晚上吗？”
　　“如果保持最低活动状态，可以。”凌昭回答，“但下次干预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完成，否则储备将降至临界点以下。”
　　七十二小时。三天。
　　“明白了。”沈砚说，“我会找到那些材料。”
　　他转身朝基地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凌昭依然站在那里，像一尊守望黎明的雕塑。眼中的蓝光在渐强的天光中几乎看不见了。
　　“对了，”沈砚忽然想起什么，“白天扫描那些苏联文件时，你说有异常能量残留。那到底是什么？”
　　凌昭沉默了几秒。
　　“初步分析完成。残留特征与‘维度裂隙初期渗出辐射’有73%匹配度。这意味着……”她顿了顿，“在1950年代末至1960年代初，此区域可能短暂出现过非自然的空间异常。苏联专家或许不是单纯来勘探矿产。”
　　沈砚愣在原地。
　　“他们……在找那个‘裂隙’？”
　　“可能性很高。但根据文件记录，他们似乎没有找到确切位置，或者找到了但无法处理。”凌昭说，“这部分数据对评估此区域稳定性很重要。如果你有机会，我需要那些文件的更详细内容——特别是手写的勘探日志和任何标注异常的图纸。”
　　沈砚想起资料室里那堆积满灰尘的俄文文件。
　　“我会想办法。”他说。
　　凌昭点了点头——一个极其轻微的人类化动作。
　　沈砚转身离开。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当他悄悄溜回地窝子时，天空已经完全亮了。远处传来起床号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瘫倒在土炕上，连湿透的棉衣都没力气脱。虎口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全身肌肉都在抗议。
　　但在意识沉入睡眠之前，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油库的惊险，不是柴油的重量，而是凌昭最后那句话：
　　“苏联专家或许不是单纯来勘探矿产。”
　　这个荒凉的戈壁滩，这个看似只有风沙和劳改营的地方，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而他和凌昭的十五日赌约，似乎正将他们拖向一个比能源危机更复杂、更危险的谜团中心。
　　窗外的广播声响起，是晨间新闻和革命歌曲。
　　沈砚闭上眼睛，在睡眠降临前，他默默数着：
　　十五日赌约，第三天。
　　柴油已获取。
　　阵列材料待收集。
　　苏联谜团待解开。
　　而凌昭的能量，还剩31.9%。
　　时间，从未如此紧迫，又从未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