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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陈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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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在资料室的时间,过得缓慢而煎熬。
沈砚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着一叠六十年代的物资调拨单。他的手指机械地将泛黄的纸张一张张翻过,目光却无法聚焦。虎口上的伤口用破布条简单包扎着,隐隐作痛,提醒着昨夜的真实性。
林默坐在对面,正用放大镜仔细查看一张破损的地质图。房间很安静,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广播声。
“小沈。”
沈砚猛地回神:“林老师?”
林默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目光透过镜片上方看着他:“你脸色不太好。心脏不舒服?”
“没……没有。”沈砚下意识地坐直了些,“就是昨晚没睡好。”
“年轻人,要注意身体。”林默放下放大镜,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小铁罐,给自己泡了杯茶,“咱们这儿虽然清闲,但档案工作也要专心。你上午归错了两份文件,五八年和五九年的会议记录混在一起了。”
沈砚心里一紧。他确实心不在焉。
“对不起林老师,我马上重新整理。”
“不急。”林默啜了口茶,目光落在他包扎的手上,“手怎么了?”
“不小心划的。”沈砚含糊道,“整理旧文件的时候,有页边太锋利。”
林默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重新拿起放大镜,却又放下,像是随口问道:“你对那些苏联文件感兴趣?”
沈砚正在整理文件的手一顿。
“就是……觉得挺神秘的。”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那些俄文,还有手绘的图纸,跟咱们现在的东西不太一样。”
“是不一样。”林默缓缓说,“那时候的技术,很多现在都失传了。苏联专家留下的东西,有些到现在也看不懂。”
他顿了顿,看向沈砚:“你想学俄文吗?”
沈砚愣住。
“我年轻时候,在东北念过几年书,跟一个白俄老师学过点俄文。”林默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虽然忘得差不多了,但认字母、看简单的技术词汇还凑合。你要是真想看懂那些文件,我可以教你几个基础。”
这提议来得太突然。沈砚大脑飞速运转——林默为什么主动提这个?是试探?还是单纯的善意?
“我……我怕学不会。”他谨慎地回答。
“学不会就当打发时间。”林默笑了笑,皱纹堆在一起,“反正这儿也没别的事。每天教你十个单词,一个月也能认三百个。看懂技术图纸,足够了。”
沈砚看着老人浑浊但温和的眼睛。那张脸上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那就……麻烦林老师了。”他终于说。
林默点点头,从抽屉里翻出一个旧笔记本,纸页已经发黄。他翻开,里面用钢笔工整地写着俄文字母表和简单的单词对照。
“今天先学字母。”他将笔记本推到沈砚面前,“俄文有33个字母,有些跟英文像,有些完全不一样。你先抄一遍,记读音。”
沈砚接过笔记本。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墨水字迹褪成暗褐色。他拿起铅笔,开始抄写那些陌生的字母。
房间重归安静。只有沈砚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林默偶尔翻动文件的轻响。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阳光从北窗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沈砚强迫自己专注在字母上,但脑海中不断闪现昨夜的情景:油库的黑暗、柴油的气味、阀门转动的生涩感、凌昭眼中那两点即将熄灭的蓝光。
还有那句:“苏联专家或许不是单纯来勘探矿产。”
他偷偷看了一眼林默。老人正低头修补一张破损的图纸,用极细的毛笔蘸着胶水,动作慢条斯理,专注得像在修复文物。
这个人,在这个地方待了多久?他看过那些苏联文件吗?他知道什么吗?
“想什么呢?”林默忽然开口,头也没抬。
沈砚一惊:“没……就是这些字母,有点难记。”
“慢慢来。”林默说,“学语言急不得。就像修这些档案,一张张来,总能理清楚。”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老花镜看向沈砚:“你以前是学什么的?”
“物理。”沈砚说,“北大物理系,没毕业就……”
他没说下去。
林默点了点头,没有追问政治背景这种敏感话题,而是问:“喜欢物理?”
“以前喜欢。”沈砚低声说,“现在……不重要了。”
“喜欢的东西,永远都重要。”林默说完这句,又低下头继续修补图纸,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沈砚看着老人的侧影,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这个人人自危、言语谨慎的环境里,林默的存在像是一个异数——他太安静,太平和,太不像是该待在这个戈壁滩劳改基地的人。
但沈砚没有深究。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思考。
铜线、绝缘材料、铝箔、塑料薄膜、磁环。
这些材料要去哪里找?维修车间肯定有铜线和绝缘胶带。铝箔……食堂后厨也许有,包食物的。塑料薄膜可能难找,这个年代塑料还是稀缺品。磁环最麻烦,可能在通讯设备或旧收音机里。
怎么偷?什么时候偷?偷了藏哪里?
一系列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
下午三点,资料室的门被敲响。
进来的是个年轻的小干事,手里拿着一叠新文件:“林老师,这是上个月的物资盘点表,归档。”
“放那儿吧。”林默指了指桌子一角。
小干事放下文件,目光扫过沈砚,停留了一瞬。沈砚认得他——后勤处的办事员,姓赵,平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你就是新调来的沈砚?”赵干事问。
“是。”沈砚站起来。
“王干事交代了,你的口粮关系已经转好,下午可以去后勤处领这个月的补贴。”赵干事说着,目光落在他包扎的手上,“手怎么了?”
“整理档案划的。”沈砚重复早上的说法。
赵干事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门关上后,林默忽然开口:“小赵这个人,心思细。你以后在他面前,注意点。”
沈砚心里一紧:“林老师的意思是?”
“没什么意思。”林默又开始泡茶,“就是提醒你,这儿的人,各怀心思。少说话,多做事,总不会错。”
这提醒来得突兀。沈砚看着林默,想从老人脸上看出些什么,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平静无波。
“谢谢林老师提醒。”他最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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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勘探井旁。
沈砚准时到达。凌昭已经在那里,但状态明显更差了。她眼中的蓝光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身影在星光下几乎透明,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能量储备:29.7%。”她的声音直接传入沈砚脑海,比之前更虚弱,“自然逸散速率再次上升0.008%。此区域的辐射背景正在增强。”
“增强?”沈砚心中一凛,“什么意思?”
“不确定。可能是自然波动,也可能与‘裂隙’活动有关。”凌昭说,“时间有限。材料清单确认了吗?”
沈砚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他白天偷偷画的基地简易地图,标注了几个可能获取材料的地点。
“铜线和绝缘胶带在维修车间,工具架最里面那个铁皮柜,锁坏了,一拉就开。铝箔在食堂后厨,但晚上有人值班,得等凌晨两点换班时才有机会。塑料薄膜……我想不到哪里有。”
“通讯仓库可能有。”凌昭说,“旧设备包装材料。但那里看守更严。”
“磁环呢?”
“旧收音机或通讯设备拆解。”凌昭眼中蓝光微弱地闪烁,“风险最高。建议最后获取。”
沈砚看着地图,眉头紧皱。一夜之间要跑这么多地方,几乎不可能。
“分两晚进行。”凌昭似乎读出了他的想法,“今晚获取铜线、绝缘胶带和铝箔。明晚获取塑料薄膜和磁环。阵列构建需要至少两天,我们的时间窗口很紧。”
“你还能撑多久?”
“按当前速率,最多四天。”凌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四天后,能量低于20%,基础生命场将无法维持。届时我会进入强制休眠,物理结构开始崩解。”
四天。
沈砚握紧了拳头。
“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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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修车间的行动比想象中顺利。
沈砚熟门熟路地从那扇坏窗户爬进去。车间里今晚没人留宿,只有一盏昏暗的长明灯。他找到那个铁皮柜,果然一拉就开。里面整齐地放着各种电线、胶带和电工工具。
他迅速拿了三卷铜线——每卷大约十米长,又拿了两卷黑色绝缘胶带。想了想,他又拿了一把剥线钳和一把电工刀。这些工具可能用得上。
将所有东西塞进带来的布袋里,他翻窗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下一个目标是食堂后厨。
食堂位于基地中心区域,晚上有值班人员。沈砚和凌昭躲在食堂后面的柴火堆旁,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值班的是个老炊事员,正就着煤油灯看报纸。厨房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咿咿呀呀地唱着样板戏。
“他会在凌晨两点换班。”沈砚低声说,“接班的是个年轻人,会先睡半小时。那半小时是窗口。”
“确认铝箔位置。”凌昭说。
“在调料储藏室,最里面那个架子。铝箔用来包剩下的大饼,防止风干。”沈砚白天借故去食堂打水时已经侦察过,“但储藏室门有锁。”
“锁的结构?”
“普通的挂锁,和油罐那个差不多。”
凌昭沉默了几秒:“我可以再次使用分子震荡,但会消耗额外能量。”
“还有别的办法吗?”
“你带来的电工刀,可以尝试撬锁。但需要技巧。”
沈砚摸了摸腰间别着的电工刀。他没撬过锁,但看过别人做。
时间一点点流逝。凌晨一点五十分,老炊事员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交班。一点五十五分,年轻的炊事员来了,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两点整,老炊事员离开,年轻人打了个哈欠,走进旁边的休息室。
厨房的灯熄了。
“现在。”凌昭说。
沈砚猫着腰溜到食堂后门。门是从里面闩上的,但有一扇窗户的插销坏了——这是他上次来就发现的。
他轻轻推开窗户,翻身进去。厨房里弥漫着剩菜和煤油的味道。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调料储藏室门前,掏出电工刀。
锁比想象中难撬。刀尖在锁孔里摸索,找不到着力点。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
“向左偏十五度,深入三毫米。”凌昭的声音在脑海中指导,“感觉到弹簧了吗?”
沈砚调整角度。刀尖碰到了一个有弹性的东西。
“轻轻上挑。”
他照做。
“咔哒”一声轻响。
锁开了。
沈砚心中一喜,推门进去。储藏室里堆满了米面袋子和各种调料。他在最里面的架子上找到了那卷铝箔——大约三十厘米宽,还剩一半左右。
他取下铝箔,卷好塞进布袋。正要离开,目光忽然被架子角落里的一个东西吸引。
那是一个铁皮盒子,表面落满灰尘。盒子没有上锁,他好奇地打开。
里面不是调料,而是一叠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沈砚小心地打开油纸,愣住了。
是几张图纸。
手绘的,线条精细,标注着俄文。图纸的内容不是地质结构,而是某种……设备?复杂的线圈排列,像是电磁装置。
最下面一张图纸的角落,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是中文:
“Здесьдверь”(此处是门)
沈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将图纸重新包好,放回原处。但犹豫了一下,他又抽出了最上面那张,折叠后塞进怀里。
“发现异常?”凌昭的声音传来。
“回去再说。”沈砚低声回应,迅速离开储藏室,重新锁好门,从窗户翻出。
两人迅速撤离。当他们回到勘探井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沈砚掏出那张图纸,在星光下展开。
凌昭眼中的蓝光骤然亮了一瞬——这是沈砚第一次看到她有明显反应。
“这是……”她的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波动,“基础共振阵列的简化版。用于探测和稳定低维空间异常。”
“苏联人画的?”沈砚问。
“图纸风格符合1950年代末期人类技术水平。但设计理念……”凌昭停顿,“超越当时人类认知至少五十年。”
“什么意思?”
“这意味着,苏联专家不是独立设计出这个的。”凌昭的声音变得严肃,“他们得到了‘指导’。或者……他们发现了什么,并试图复制。”
沈砚想起食堂里那行俄文:“Здесьдверь……‘此处是门’。什么门?”
凌昭没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沈砚注意到,她的手指在轻微颤抖,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轻轻拂过图纸上的线圈图案。
“我需要扫描这份图纸的全部细节。”她说,“这可能是理解此区域‘裂隙’性质的关键。”
“但图纸在食堂储藏室里。我偷了一张,还有好几张。”
“需要全部获取。”凌昭说,“但必须谨慎。如果苏联人留下这些东西,说明他们当年没有成功,或者……被迫中止。这背后可能有危险。”
沈砚看着图纸上那些精密的线圈和标注。在1950年代的戈壁滩,一群苏联专家,在绘制这种超越时代的图纸。
他们想打开什么“门”?
又为什么把图纸藏在食堂的调料储藏室里?
“明天。”沈砚说,“我再去一次食堂。”
“风险太高。”凌昭反对,“你已经被赵干事注意到。频繁行动会增加暴露概率。”
“那怎么办?这些图纸可能关系到你的‘裂隙’任务,不是吗?”
凌昭沉默了。她眼中的蓝光微弱地闪烁,像风中残烛。
“是的。”她最终承认,“这可能是任务的核心。但你的安全同样重要。如果你暴露,我会失去唯一的‘接口’。”
沈砚苦笑:“我们俩现在是绑在一起的。你死,我大概率也活不了。所以,要么一起冒险,要么一起等死。”
凌昭看着他。星光下,她的银灰色轮廓几乎融入夜色。
“碳基生命的非理性决策模式。”她低声说,不知是评价还是感慨,“但我……理解这种逻辑。”
这是沈砚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理解”这个词,而不是“计算”或“分析”。
“那就这么定了。”沈砚收起图纸,“明天晚上,我去拿剩下的图纸。今晚先处理这些材料——铜线和铝箔放哪里?”
“勘探井下平台。和柴油一起。”凌昭说,“明天白天,你可以开始学习阵列的基础构建原理。我会通过神经链接传输必要知识。”
“传输?像传声音那样?”
“更复杂。是直接的知识灌注。可能产生轻微头痛和眩晕,但无长期副作用。”
沈砚点头:“来吧。”
凌昭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沈砚的太阳穴。
一瞬间,大量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线圈缠绕的角度、绝缘层厚度、共振频率计算、能量转化效率公式……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直接的“理解”。
沈砚闷哼一声,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他扶住井台,才没有摔倒。
几秒钟后,信息流停止。
“完成。”凌昭收回手,身影晃了晃,几乎要消散,“能量消耗:0.3%。现在……我需要进入最低功耗状态。明天傍晚前,不要唤醒我。”
“你会怎么样?”
“外观上像休眠。但基础感知仍在。如果遭遇危险,我会强制启动,但代价很高。”凌昭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保重,沈砚。”
说完,她眼中的蓝光彻底熄灭。
她的身体没有倒下,而是像凝固的雕塑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银灰色的表面失去所有光泽,变成暗沉的灰色。
沈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毫无反应。
他深吸一口气,将今晚获取的材料装进布袋,再次下井,放在平台上。当他爬上来时,东方已经泛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他看了一眼如同石雕般的凌昭,转身朝基地走去。
脑海里,那些阵列构建的知识清晰无比。还有那张图纸上的线圈,和那句俄文:
“此处是门。”
什么门?
通往哪里?
沈砚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在获取柴油、构建阵列、维持凌昭能量之外,他们又有了新的任务——解开这个埋藏了二十年的苏联谜团。
而时间,只剩下三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