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寺》鹤秋时

4、第四章

　　　　夜幕降临，霓虹再次点亮。

　　陆天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司机将车开到了湄南河畔的一家私人会所。

　　这里环境清幽，会员制，是谈事情的好地方，他约了苏婉。

　　苏婉到得很准时。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藕色连衣裙，长发绾起，露出纤细的脖颈，妆容精致，笑容温和，她是那种标准的大家闺秀，美丽，端庄，懂得分寸。

　　“陆天哥。”她轻声打招呼，在陆天对面坐下。

　　陆天替她倒了杯茶。“今天约你出来，是想谈谈订婚宴的细节。”他语气平稳，像是在讨论一桩普通的商务合作，“请柬样式，酒店选择，宾客名单，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他将一份文件推到苏婉面前。

　　苏婉接过，却没有立刻翻开。

　　她看着陆天，眼神平静，“陆天哥，我们之间，一定要这么……公事公办吗？”

　　陆天抬眼，看着她，“这样不好吗？清晰，有效率。”

　　苏婉沉默了一下，轻轻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丝极淡的无奈，“好，你说好，就好。”她低下头，开始翻阅文件，纤长的手指划过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只有窗外湄南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和会所里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

　　“我父亲昨天又问起，”苏婉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婚后，我是继续住在家里，还是搬去你那边？他说，如果需要，可以帮我们在附近物色一处更大的房子。”

　　陆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暂时维持现状就好，我那边……不太方便。”

　　“是因为工作吗？”苏婉问，眼神清澈。

　　“嗯。”陆天含糊应道。

　　苏婉没有再追问。

　　她总是这样，懂得适可而止，从不越界。

　　这也是陆天选择她的原因之一，他们之间没有激烈的感情，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和利益联结。

　　他提供“昌盛贸易”的资源和庇护，她提供苏家在本地华裔商圈的影响力，一场完美的交易。

　　可此刻，看着苏婉温顺的侧脸，陆天心里却莫名生出一丝烦躁。

　　他想起了楼玉陵那双燃烧着火焰、仿佛要将他吞噬的眼睛。

　　那种赤裸裸的欲望和侵略性，与眼前这片温吞的，毫无波澜的平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他厌恶失控，却也隐隐感到，这种死水般的“安全”，正在无声地消耗着他。

　　“陆天哥？”苏婉察觉到他的走神，轻声唤道。

　　陆天回过神，“抱歉，最近有点累。”

　　“要注意休息。”苏婉关切道，随即又低下头去，“请柬的样式，我觉得第一种就不错，酒店的话，我父亲倾向于香格里拉，你觉得呢？”

　　“可以。”陆天心不在焉地答道。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河面上闪烁的灯光，思绪却飘远了，楼玉陵现在在做什么？他那句“教你接吻”，到底有几分认真？

　　还有那串紫檀佛珠……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手腕，触到的却是光滑的皮肤，那串佛珠，被他放在了书房的抽屉里，没有戴，却也没有扔掉。

　　“陆天哥？”苏婉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疑惑。

　　陆天收回手，端起茶杯，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没什么，就按你说的办吧。”

　　晚餐在一种近乎沉闷的礼貌中进行，两人聊着订婚宴的细节，聊着无关痛痒的社交话题，像两个熟练的演员，扮演着未婚夫妻应有的样子，没有亲密，没有温情，只有恰到好处的疏离。

　　结束后，陆天送苏婉上车，司机载着她离开，汇入夜色中的车流。

　　陆天没有立刻上车。

　　他站在会所门口，点燃了一支烟，夜风带着河水的湿气吹来，稍稍驱散了心头的烦闷。

　　手机震动了一下，又是那个陌生号码。

　　这次是一条简讯，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是在高处拍摄的，角度有些倾斜，画面里是夜晚的湄南河，对岸的郑王庙灯火辉煌，拍摄地点，似乎就是他现在站的这个位置附近。

　　楼玉陵在附近？他在看着他？

　　陆天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街道上车流穿梭，行人匆匆，霓虹闪烁，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但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灼热，专注，不容忽视。

　　他掐灭烟，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司机为他拉开车门，他坐进去，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回家。”他吩咐道，声音有些紧绷。

　　车子驶离河畔。

　　陆天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但那双燃烧的眼睛，却仿佛穿透了眼皮，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书房，打开了那个放着紫檀佛珠的抽屉。

　　丝绒盒子安静地躺在里面，他拿起盒子，打开，佛珠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鬼使神差地，他取出了佛珠，戴在了手腕上。

　　紫檀木的微凉触感贴在皮肤上，很快被体温焐热，珠子颗颗圆润，蜜蜡佛头温润厚重，尺寸竟然刚刚好。

　　他抬起手，看着腕间的佛珠。

　　深沉的紫色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这串珠子本就该属于他。

　　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佛珠很适合你。”

　　陆天盯着这条简讯，手指收紧，楼玉陵知道他把佛珠戴上了？他在哪里看着他？家里？不可能！车里？路上？

　　一种被全方位监视的感觉让他脊背发凉，但同时，心底某个角落，却又泛起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唾弃的悸动。

　　他没有回复，将手机扔到一边，走进浴室，想将佛珠取下，但手指触到珠子，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摘。

　　他洗漱，上床，关灯。

　　黑暗中，腕间的佛珠存在感异常强烈，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映着他的脸，又一条简讯。

　　“睡不着？我也想你。”

　　陆天盯着那行字，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冲撞，愤怒？羞恼？还是别的什么？他猛的抓起手机，迅速打字：

　　“楼玉陵，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发送。

　　几乎是立刻，回复就来了。

　　“想见你，现在。”

　　陆天呼吸一窒，还没等他反应，下一条信息又进来了：

　　“我在你家楼下。”

　　陆天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

　　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向下看去。

　　昏黄的路灯下，果然站着一个笔挺的身影，穿着黑色的夹克，靠着路灯杆，指尖一点猩红明灭，似乎在抽烟。

　　他仰着头，看向陆天窗口的方向，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表情，但陆天能感觉到那道目光，穿透夜色，牢牢锁定了自己。

　　疯了，这个人简直就是个疯子！

　　陆天放下窗帘，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心跳如鼓，血液奔流。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下去，不应该回应，不应该让这个危险的男人更进一步侵入他的生活。

　　但身体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

　　他走到衣柜前，换下睡衣，穿上简单的T恤和长裤，拿起手机和钥匙，轻轻打开了房门。

　　电梯下降的数字跳动，每一下都敲在他的心上，走出公寓大楼，夜风带着凉意吹来，楼玉陵已经掐灭了烟，直起身，看着他。

　　路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衬得五官更加深邃立体，他眼梢微红，嘴角噙着一丝邪魅的笑意，眼神却无比认真。

　　“你还真下来了。”楼玉陵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有些低哑。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天站在几步开外，语气冰冷，试图维持自己的防线。

　　楼玉陵向前走了两步，缩短了距离，“我说了，想见你。”他的目光在陆天脸上流连，最后落在他腕间，“佛珠戴着，很好看。”

　　陆天将手背到身后，“如果只是来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上去了。”

　　“别走。”楼玉陵伸手，似乎想拉他，但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插进了自己裤兜，“陪我走走？就一会儿。”

　　他的语气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请求的意味，虽然依旧强势，却少了些侵略性。

　　陆天看着他，夜色中，楼玉陵的眼神不像白天那样咄咄逼人，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纯粹的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鬼使神差地，陆天没有拒绝。

　　两人沿着安静的街道，慢慢走着，深夜的曼谷，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慵懒的宁静。偶尔有车辆驶过，带起一阵风。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陆天问。

　　“查的。”楼玉陵回答得很干脆，“我说过，我对感兴趣的人和事，很上心。”

　　“包括监视？”

　　“包括了解。”楼玉陵纠正，“我知道你今晚见了苏婉，在湄南河畔的清澜会所，你们讨论了订婚宴的细节，酒店定在香格里拉，请柬选了第一种样式。”他顿了顿，侧头看陆天，“你们看起来，不像未婚夫妻，像谈判对手。”

　　陆天脚步微顿，“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楼玉陵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我在追你，陆天，你所有的事，都关我的事。”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眼神坦荡得让陆天无所适从。

　　“楼玉陵，我有未婚妻。”

　　“我知道啊，但那又怎么样？”楼玉陵挑眉，“你们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你想要利益，我可以给你更多。”

　　“我不需要。”

　　“你需要。”楼玉陵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你需要一个人，把你从那个冰冷的壳里拽出来，你需要一个人揭下你脸上的面具，你需要有个人真心的爱你，我可以。”

　　陆天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面前的人不可思议，他后退一步，声音冰冷：“你懂什么是爱？一个连吻都不会接的人。”

　　这话说出口，陆天自己都愣住了，太过尖锐，近乎刻薄。

　　楼玉陵的眼神暗了暗，那一闪而过的受伤清晰可见，但他很快又扬起笑容，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和固执。

　　“不愧是我爱上的人，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是，我不会，但我可以学。”他再次靠近，这次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只要你肯教。”

　　夜风吹过，带着不知名的花香，两人站在寂静的街头，对视着。

　　陆天能看见楼玉陵眼中自己的倒影，也能看见那深处燃烧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他应该转身离开，应该彻底切断这荒唐的联系。

　　但脚像是生了根。

　　“楼玉陵，”陆天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别再来找我。”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公寓大楼，没有再回头。

　　他能感觉到楼玉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走进大楼，走进电梯。

　　电梯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陆天靠在冰冷的金属壁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腕间的紫檀佛珠，贴着皮肤，传来温润的凉意。

　　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失控了。

　　而更让他恐惧的是，内心深处，似乎有一部分自己，并不想阻止这种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