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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咳血的新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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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内的长廊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
青石板路缝里钻出枯黄的草茎,廊柱的朱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色。引路的老仆佝偻着背,灯笼在他手里摇晃,投下跳跃的昏黄光斑。那光勉强照亮前方几步路,更深处的黑暗便张着嘴,等着吞噬什么。
苏念沉默地跟在后面。
凤冠的珠翠随着脚步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长廊里显得格外刺耳。她努力调整呼吸,让心跳平复下来——这是她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深呼吸三次,默数脉搏。
一、二、三。
第四次呼吸时,她开始观察。
左侧的厢房门窗紧闭,窗纸破了好几个洞,像盲眼黑洞洞的眼窝。右侧原本应是花园,如今只剩枯枝败影,假山石上爬满深绿色的苔藓,在暮色里近似黑色。
没有仆役穿梭,没有灯火通明。
这不像一个国公府,更像……一座精心维持的坟墓。
“到了。”老仆突然停下,声音干涩得像磨砂纸。
眼前是一间勉强算作正厅的屋子。门楣上的匾额缺了一角,字迹模糊难辨。厅内只点了四支白烛,烛泪堆叠在烛台上,像凝固的眼泪。
更让苏念心头一沉的是——厅内只有五个人。
一个面容刻板的老嬷嬷站在主位旁,穿着深褐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个小厮垂手立在两侧,眼神躲闪。还有两个粗使婆子站在门边,满脸的不耐烦。
没有宾客,没有喜乐,没有红绸。
只有正中央地上铺着一块褪色的红布,算是喜堂。
“吉时已到。”老嬷嬷开口,声音冷硬,“行礼吧。”
苏念站在原地,指尖掐进掌心。
她知道会简陋,但没想到……是这种近乎羞辱的简陋。连最基本的拜堂仪式,都像是在完成一桩见不得光的交易。
“世子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平静得出奇。
老嬷嬷——后来苏念知道她叫周嬷嬷——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件货物,评估,挑剔,然后归于漠然。
“世子病重,需搀扶而出。”她朝小厮示意,“去请。”
两个小厮匆匆转入后堂。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烛火偶尔爆出一个灯花,噼啪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苏念站在那方红布前,嫁衣的红与地上褪色的红在烛光里融成一片,像干涸的血。
脚步声传来。
不是一个人的。
是拖沓的、虚浮的、仿佛随时会断掉的脚步声。苏念抬眼看去——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几乎是架着一个人从后堂走出来。
那人穿着大红的喜服,可那红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白得像蒙了一层宣纸。他低着头,墨黑的长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身形瘦削得厉害,喜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随着脚步轻晃。
这就是陆染。
定国公世子,她名义上的夫君,一个据说活不过这个月的病秧子。
小厮搀着他走到红布的另一端,松开手。陆染晃了晃,勉强站稳,然后慢慢抬起头。
烛光在这一刻恰好跳动了一下。
苏念对上了一双眼睛。
深,极深,像不见底的寒潭。明明脸色苍白如纸,明明身体虚弱得需要搀扶,可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明——清明得不该属于一个濒死之人。
那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像是错觉。然后陆染垂下眼帘,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装出来的。
苏念凭借医者的本能判断:那是肺腑受损的咳声,带着痰音,每一声都撕扯着胸腔。他弯下腰,瘦削的肩胛骨在喜服下凸起,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
周嬷嬷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催促:“快行礼。”
没有司仪,没有唱和。周嬷嬷自己开口,声音平板:
“一拜天地——”
苏念屈膝,跪在红布上。对面,陆染被小厮扶着跪下,动作迟缓艰难。
“二拜高堂——”
空荡荡的主位上,只摆着两个牌位。烛光在牌位的漆面上跳跃,苏念瞥见上面的字:定国公陆崇,一品诰命夫人沈氏。
陆染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
“夫妻对拜——”
苏念转过身,面向陆染。他也被搀扶着转过来,两人相对而跪。距离近了,她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药味——苦参、黄连、还有一味她一时辨不出的腥气。
陆染又咳了起来。
这次咳得更加剧烈,他猛地弓起身,一只手捂住了嘴。指缝间,暗红色的液体渗出来,一滴,两滴,落在红布上,与褪色的红融为一体。
然后更多。
“咳咳——呕——”
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不偏不倚,全溅在了苏念的嫁衣前襟上。
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迅速渗透锦缎,在鲜艳的红上晕开一片更深的暗红。苏念僵在原地,感觉到那血透过衣料,沾湿了里衣,贴在皮肤上。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小厮吓呆了,搀扶的手都忘了用力。周嬷嬷脸色变了变,却也只是上前一步,掏出手帕递给陆染。
陆染接过手帕,捂住嘴,咳声渐渐微弱下去。他抬起眼,看了苏念一眼——那一眼很短暂,但苏念捕捉到了里面的某种东西。
不是歉意,不是虚弱。
而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仿佛刚才咳血的不是他自己,溅在她身上的也不是血,只是无关紧要的水。
“礼成。”周嬷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送世子和少夫人回房休息。”
“回房”两个字,她说得格外重。
两个小厮重新架起陆染,几乎是将他拖离了正厅。周嬷嬷对苏念抬了抬下巴:“跟上。”
苏念起身,嫁衣前襟沉甸甸的,血在迅速冷却,变得黏腻。她跟着走出正厅,穿过另一条更昏暗的长廊,最后停在一处偏僻的院落前。
“听竹院。”周嬷嬷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少夫人今后就住这里。”
院落很小,三间正房,两侧厢房都黑着灯。院子里倒真有竹子,只是枯了大半,残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窃窃私语。
正中那间房点着灯。
周嬷嬷送到门口就不进去了:“世子在里面。老奴告退。”
她转身离开,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黑暗里。两个小厮将陆染扶进房内,放在床上,也匆匆退了出来,从外面带上了门。
吱呀——
门关上了。
苏念独自站在房门外,看着那扇透出昏黄灯光的纸窗。
夜风穿过枯竹,带着深秋的寒意,吹起她染血的衣襟。血已经半干,布料僵硬地摩擦着皮肤。
她抬手,推开了门。
屋内陈设简陋得令人心惊。一床,一桌,两把椅子,一个衣箱。桌上燃着一盏油灯,灯芯太短,火光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陆染躺在床上,闭着眼,呼吸微弱。喜服还未脱,衬得他脸色更加惨白。唇边还残留着血迹,在烛光下呈暗褐色。
苏念关上门,将夜风隔绝在外。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一步步走到床前。油灯的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床帐上,扭曲变形。
近距离看,陆染的五官其实很精致。眉骨分明,鼻梁高挺,睫毛长而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如果不是那病态的苍白和瘦削,这应该是一张相当出色的脸。
但他现在只是躺着,胸膛的起伏微不可察,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呼吸。
苏念沉默地看着他。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摘下了头上沉重的凤冠。金钗步摇被一一取下,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做完这些,她重新走回床边。
“世子。”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染没有反应。
“陆染。”她换了称呼。
床上的人睫毛颤了颤。
苏念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我能看看你的脉象吗?”
陆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看着她,清明,锐利,带着某种洞悉一切的寒意。他缓慢地、艰难地,将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
手腕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皮肤苍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苏念伸出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腕间。
指尖触及的皮肤冰凉。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脉象虚浮无力,时快时慢,典型的脏腑受损之象。但在这虚浮之下,她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滞涩感。
像有什么东西阻塞了气血运行,而那东西……不是病。
是毒。
慢性、混合、至少持续了三年以上的毒。
苏念的心脏重重一跳。她抬起眼,看向陆染。
陆染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被诊脉的不是他自己。
“你中毒了。”苏念收回手,直起身,声音压得极低,“慢性毒,不止一种。”
陆染闭上眼,喉咙里发出一个虚弱的气音:
“……出去。”
然后他翻过身,背对着她,不再言语。
苏念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
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将灭未灭。屋外,枯竹的沙沙声不绝于耳,像无数人在黑暗中低语。
她转身,走到桌边坐下,面对着那盏微弱的灯。
染血的嫁衣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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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