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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银针抵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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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的火苗挣扎着,在将尽的灯油里发出细小的噼啪声。
苏念坐在桌边,背挺得笔直。染血的嫁衣沉重地裹在身上,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密闭的房间里弥散。她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床上那个背对她的身影。
陆染的呼吸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苏念捕捉到了那节奏里细微的不自然——每隔三到四次呼吸,就会有一次短暂的停顿,像是肺腑在抗拒某种压迫。
慢性中毒的典型症状之一。
她移开视线,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墙壁斑驳,墙角有渗水留下的霉痕。家具简陋,但木质是上好的楠木,只是年久失修,边角都被磨得光滑。窗纸破了好几个洞,夜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油灯火苗摇曳不定。
最值得注意的,是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
没有书籍,没有文房,没有装饰。衣箱半开着,里面只叠着几件素色衣裳。这不像一个世子的卧房,更像一间临时牢房。
苏念的目光最终落回床上。
陆染依然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一动不动。但苏念注意到,他放在身侧的手,五指是微微蜷缩的——那不是昏睡中放松的姿态,而是某种下意识的防备。
他在装睡。
或者说,他在观察她。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屋外的枯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听竹院裹进绝对的安静里。油灯的火苗又跳动了一下,这次更微弱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动作很轻,但她知道陆染一定听见了。因为那个背对她的身影,肩膀的线条有瞬间的绷紧。
她没有走向床,而是走到窗边。透过破了的窗纸,能看到院子里那片枯竹的黑影,在月色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远处,国公府的其他院落都黑着,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飘在黑暗里的鬼火。
这府里不对劲。
不只是陆染中毒这件事。是整个氛围——死寂,压抑,像一座精心维持的坟墓。那些仆役的眼神,周嬷嬷的态度,还有这场荒唐的冲喜婚礼……
一切都在指向某个巨大的阴影。
苏念转身,重新看向床的方向。
是时候做个决定了。
要么,她继续装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冲喜庶女,在这座坟墓里慢慢腐烂,等陆染死后再陪葬——或者在那之前,就被其他想让她闭嘴的人除掉。
要么,她主动撕开这层伪装。
她走回桌边,从发间取下一根银簪。这不是普通的簪子——穿越前,她在实验室有随身携带几样简易工具的习惯,这根特制的银簪是其中之一,中空设计,内藏三根不同规格的银针,针尖淬过特殊药剂,可试毒,也可……
防身。
她抽出最短最细的那根,握在掌心。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更加清醒。
然后,她走向床榻。
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一步,两步,三步——在距离床沿还有三步时,苏念停下了。
“世子。”她开口,声音平静,“我知道你醒着。”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我也知道你没睡着。”她继续说,语气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你的呼吸节奏太刻意了。人在真正熟睡时,呼吸频率会有自然的波动,而你的没有。”
陆染依然背对着她。
苏念不以为意。她抬起左手,伸向他的手腕——不是要搭脉,而是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裸露在袖口外的手背。
皮肤冰凉,但在她触碰的瞬间,她感觉到底下肌肉的瞬间紧绷。
“你的体温偏低,但刚才我碰你时,你的皮下血流速度加快了至少三成。”她收回手,声音压得更低,“这说明你很清醒,并且在警惕。”
话音落下的瞬间——
陆染动了。
那不是虚弱的病患该有的速度。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右手如鬼魅般探出,一道寒光在昏黄灯光下一闪——
冰冷的刀刃抵上了苏念的咽喉。
苏念的呼吸一滞。
匕首的刃很薄,贴在她颈侧皮肤上,传来金属特有的寒意。她甚至能感觉到刃口微微的震动——那是持刀者心跳传递而来的细微震颤。
她缓缓抬起眼。
陆染坐在床上,左手撑着床沿,右手稳稳握着匕首。他的脸色依然苍白,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没有病弱,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冷。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
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床帐上,扭曲交叠。苏念能看清陆染的睫毛,看清他眼下淡淡的青影,看清他唇角干涸的血迹。也能看清他握刀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谁派你来的?”陆染开口,声音很低,带着久病的沙哑,但那沙哑里透着一股锋利的寒意,“说。”
刀锋又压紧了一分。
苏念感觉到皮肤上传来的刺痛——刀刃划破表皮了。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滑下来,滴在嫁衣的领口。
她没有动。
也没有移开视线。
相反,她慢慢抬起右手。动作很慢,确保陆染能看清每一个细节。然后,在陆染的注视下,她将一直握在掌心的那根银针,轻轻抵在了陆染的颈侧。
针尖点在他颈动脉的位置。
只要再往前半分,就会刺破皮肤,刺入血管。
陆染的瞳孔微微一缩。
“杀我,”苏念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别人的,“你也活不过三日。”
她的指尖稳稳托着银针,没有颤抖。
“你体内的毒已经侵入心脉。昨晚子时你咳血,今晨寅时你盗汗,午后未时你畏寒——这些症状会越来越频繁。”她语速平稳,像在念一份病理报告,“三天后,下一次毒发时,没有我的药缓解,你会咳血到窒息。”
陆染盯着她,眼神深得像要噬人。
“你怎么知道这些?”他问,刀锋依然抵着她的喉咙。
“你的脉象告诉我的。”苏念说,“慢性混合中毒,至少三年以上。下毒的人很谨慎,每次剂量都很小,让你慢慢衰弱,但不会立刻致命——直到最近半年,剂量开始加大。”
她顿了顿,感受到颈侧的刀刃又紧了一分。
“有人在催你死。”她继续说,目光不避不让,“而我能延缓这个过程。”
房间陷入死寂。
油灯的火苗又挣扎了一下,这次是真的要灭了。光线骤然暗淡,两人的脸在昏暗中被阴影分割。只有刀锋和银针,还在微弱的光里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许久,陆染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带着咳血后的嘶哑,在寂静中显得格外诡异。
“有意思。”他说,刀锋稍微松了一毫,“一个冲喜的庶女,不仅懂医,还能诊出我中毒三年。”
“我不是来冲喜的。”苏念纠正他,“我是被绑来替嫁的。我的生母还在侯府手里,我需要活着,也需要她活着。”
这是真话。
至少大部分是真话。
陆染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在审视她,那目光像手术刀,要一层层剖开她的皮肉,看清底下的骨头和真心。
“你要什么?”他问。
“合作。”苏念说,“你给我庇护,让我在这府里活下去。我帮你解毒,或者至少——延缓毒性,给你时间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陆染重复,语气玩味。
“找出下毒的人。”苏念直视他的眼睛,“然后,让他付出代价。”
这句话落下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
油灯的火苗终于熄灭了。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苏念的眼睛需要几秒钟适应,但她没有闭眼,也没有移开视线——哪怕在黑暗中,她依然保持着针尖抵着他颈动脉的姿势。
她能感觉到陆染的呼吸,温热,近在咫尺。
也能感觉到他握刀的手,刀刃还贴着她的皮肤。
然后,她听见窸窣的声响。
陆染收回了匕首。
金属摩擦刀鞘的声音在黑暗中清晰可闻。接着,他伸手到床头,摸索了片刻——火折子被擦亮,微弱的光重新照亮房间。
他点燃了另一盏油灯。
光明回归时,苏念看见陆染已经靠回床头,手里把玩着那把匕首。刀刃上还沾着她的血,在灯光下呈暗红色。
“七日。”陆染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虚弱的沙哑,但眼神依然锐利,“我给你七日时间。如果七日后,我的咳血症状没有缓解——”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扔给苏念。
瓷瓶落在她手中,温热的,带着他的体温。
“这里面的药,每天服一粒。”陆染说,嘴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解药在我手里。如果你骗我,或者想逃,七日后毒性发作,你会肠穿肚烂而死。”
苏念拧开瓶塞,闻了闻。
浓烈的苦味中,夹杂着一丝甜腥。她立刻分辨出其中几味成分:乌头、马钱子、断肠草……确实是剧毒,但配方有些古怪,像是改良过的。
“三日断肠散,”她盖上瓶塞,看向陆染,“改良版。不会立即致死,但会逐步损伤神经——真舍得用这么好的毒。”
陆染挑眉:“你认识?”
“我认识所有能要人命的东西。”苏念平静地说,然后,在陆染的注视下,倒出一粒黑色药丸,仰头吞了下去。
药丸滑过喉咙,留下灼烧般的苦味。
她将瓷瓶收进袖中,重新看向陆染。
“合作愉快,”她说,颈侧的血迹已经凝固,“世子。”
陆染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闭上眼,挥了挥手。
“出去。”他说,声音疲惫,“明天开始配药。”
苏念转身,走向房门。
手搭上门闩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句低语,轻得像错觉:
“小心周嬷嬷。”
她动作一顿,没有回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她站在听竹院的院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厚重的、密不透风的黑。
颈侧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袖中的毒药瓷瓶沉甸甸的。
苏念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
第一步,走完了。
接下来,是更险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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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