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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无声的交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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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无声的交易
晨光初透,药香渐起。
听竹院的晨雾尚未散尽,苏念已起身梳洗。铜镜中的人影依旧清瘦,但眼中那抹属于现代药理学家苏念的沉静锐利,已彻底取代了原主怯懦的茫然。
她用手指将长发简单挽起,用那支唯一的青玉簪固定——这是她穿越而来时身上唯一未被搜走的饰物,也是她防身的最后依仗。
拂晓端着铜盆进来时,脚步比前几日轻快了些。小姑娘脸上还带着昨日挨打的青紫,但眼睛亮晶晶的,看见苏念便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姑娘,寅时三刻了。”
苏念接过温热的布巾,擦过脸后问道:“世子昨夜如何?”
“青墨哥哥说,世子子时咳了一阵,寅时初歇下了。”拂晓小声禀报,“比前夜短了半个时辰。”
苏念点点头,心中快速计算。连续四日服用她调整后的药方,陆染的咳血症状确实在缓解,但脉象中那股滞涩感依旧顽固如附骨之疽。龙涎葵的毒性已深入脏腑,常规药石只能暂缓,不能根治。
今日,她想试试新方。
药房依旧阴冷潮湿,但今日多了一线光。
昨日周嬷嬷调走一名粗使婆子后,院中监视的视线少了一道。苏念踏入药房时,那名留下来的王婆子正靠在门口打盹,见她来了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并未像前几日那般紧盯不放。
有限度的自由。苏念心中明镜似的——这是陆染的试探。给她一点空间,看她会做什么。
她并不急于行动,而是如常走到药柜前,拉开标着“黄芩”的抽屉。指尖拨弄着干枯的药材,眉头微蹙。这批黄芩成色依旧不佳,表面泛黑,应是储存不当受潮所致。
但今日她需要的,不止黄芩。
目光扫过药柜上层,那里锁着几味珍贵药材。前日她发现龙涎葵的抽屉,此刻锁头完好,但锁孔边缘有极细微的划痕——有人开过。
苏念不动声色,取了黄芩、三七、冰片这三味基础药材后,目光落在另一侧标着“石斛”和“川贝母”的抽屉上。这两味药在府中不算稀缺,但以陆染“病重虚不受补”的由头,周嬷嬷向来不准多用。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及抽屉铜环——
“苏姑娘。”王婆子不知何时醒了,声音沙哑,“那两味药,嬷嬷交代过,需她首肯才能取。”
苏念收回手,转身看向王婆子,语气平静:“世子咳血带痰,肺气虚损。石斛养阴润肺,川贝母化痰止咳,正是对症之药。若因缺了这两味而耽误病情——”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对方:“嬷嬷担责,还是你担责?”
王婆子脸色变了变。府中谁不知世子虽病重,却是定国公府唯一的血脉?真耽误了治疗,周嬷嬷或许能推脱,她一个粗使婆子定是第一个顶罪的。
“姑娘……姑娘说得是。”王婆子低下头,让开了路。
苏念重新拉开抽屉,取了适量石斛与川贝母。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足够今日药效,又不至引起过多注意。
但她真正要做的,还在后头。
煎药的小厨房设在听竹院偏角,灶台简陋,但器具齐全。
苏念亲自看着火候,将药材按序投入陶罐。黄芩、三七先下,武火煮沸;一刻钟后加入石斛、川贝母,转文火慢炖;最后半刻,才放入研碎的冰片。
药香渐浓,与她记忆中实验室里精确至毫克的萃取过程截然不同。但或许正是这种古朴的煎熬方式,让药材间的君臣佐使更自然地融合。
她盯着罐中翻滚的褐黑色药汁,脑中快速过了一遍配伍原理:石斛的甘润能中和龙涎葵的燥毒,川贝母的化痰之力可疏通陆染肺经的淤塞。这两味药的加入,会让今日的脉象比前几日更“平稳”些。
但苏念清楚,这只是表象。龙涎葵如毒藤般缠绕在陆染的心脉上,不拔除根源,一切缓解都是暂时。
药成,滤渣,倒入青瓷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在碗中微微晃动,倒映出她沉静的脸。
主院“听松堂”比听竹院宽敞数倍,却也冷清得可怕。
廊下无人,只有两名侍卫如石雕般立在院门两侧。见苏念端着药碗走来,其中一人微微颔首,侧身让开——这是前几日没有的待遇。
青墨候在正房门外,看见苏念,少年清秀的脸上露出些复杂神色。他接过药碗,低声道:“世子刚醒,姑娘请进。”
这是苏念第一次在白天、在陆染清醒时进入他的卧房。
房间布置简洁到近乎空旷。一张紫檀木床,青色帐幔半垂;靠窗一张书案,堆着几卷兵书;墙角立着兵器架,但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柄未出鞘的长剑横置于架顶。
陆染披着白色中衣靠在床头,长发未束,散在肩头。晨光从窗棂斜射而入,照亮他过分苍白的侧脸,以及那双此刻正静静看向苏念的眼睛。
没有昨日子夜竹林中的凛冽杀意,也没有大婚夜的虚弱混沌。此刻的陆染,眼神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深不见底。
“今日换了方子。”苏念从青墨手中重新接过药碗,走到床边,“加了石斛和川贝母,止咳化痰。”
陆染的目光落在碗中,又移向她的脸,片刻后,伸手接过。
指尖相触的瞬间,苏念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以及指腹间粗糙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与“病弱世子”的身份格格不入。
陆染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吞咽时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似是嫌苦,但并未停顿。
青墨递上清水,陆染漱口后,将碗递还,这才开口:“理由。”
声音比前几日清朗了些,虽仍带着病中人的沙哑,但那股虚弱气短的感觉减轻了。
“龙涎葵性燥,久服灼伤肺阴。你咳血带痰色黄,是肺热之兆。”苏念语气平稳,如汇报实验数据,“石斛养阴,川贝母清肺热,可暂缓灼伤。但若要治本——”
她停下,看着陆染。
陆染也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兴味:“说下去。”
“需要知道完整的毒方。”苏念一字一句道,“龙涎葵只是主药之一。毒理如织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全部配伍,我只能在边缘修修补补,解不了核心。”
房间内安静下来。
窗外有鸟雀掠过竹梢的细微声响,檐下风铃叮咚一声。青墨垂首侍立,呼吸都放轻了。
良久,陆染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你倒坦诚。”
“坦诚才能活命。”苏念坦然道,“我若装作能解,最后治不好,你定会杀我。不如早说清楚,我们各自盘算。”
“盘算?”陆染挑眉,“你有什么可盘算的?”
“你的毒解不了,我早晚得死。你的毒解了,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苏念直视他,“所以至少在解毒这件事上,我们的利益一致。”
陆染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苏念几乎以为他要发怒或冷笑。
但他最终只是淡淡道:“今日起,你可自行去药房取药,不必再经周嬷嬷。但每次取了什么,用了多少,需记录在册,每月核验。”
苏念心头微动——这是信任的前兆,也是新的束缚。
“好。”她应下。
“另外。”陆染望向窗外,“午后未时,来书房一趟。带上你这几日整理的毒理笔记。”
从主院出来时,日头已升上竹梢。
苏念走在回听竹院的青石小径上,脑中反复回放刚才的对话。陆染的态度有微妙变化——从完全的戒备与操控,转向有限度的合作与试探。
这或许是好事。但她不敢放松。
经过西侧月洞门时,她瞥见周嬷嬷从另一条小径匆匆走过,脸色阴沉,手中拿着一串钥匙。那钥匙串上,有一枚铜钥形状奇特,不像是开普通门锁的。
苏念脚步未停,心中却记下了。
午后未时,她准时叩响了书房的门。
“进。”
推门而入,书房比卧房多了几分人气。三面墙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书卷,兵书、史册、地理志,甚至有几本医书。临窗的长案上铺着宣纸,墨迹未干,写的是《孙子兵法》中的句子:“兵者,诡道也。”
陆染已换了身墨青色常服,坐在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见她进来,抬了抬眼:“笔记。”
苏念从袖中取出这几日偷偷记录的小册——用的是厨房包药材的粗纸,炭笔书写,字迹工整简洁,全是现代药理学的分析框架。
陆染接过,一页页翻看。他看得极认真,时而停顿,眉头微蹙,似是有些术语看不懂,但并未发问。
苏静静站着,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书房。书架整齐,地面洁净,一切都井井有条。但在书案左下方,靠近陆染脚边的位置,地砖的缝隙似乎比别处略宽一些。
她想起原大纲中提到的“暗格”。
就在这时,陆染合上册子,抬眼看向她:“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他指着纸上几个化学式标记。
“药材成分的简记。”苏念面不改色,“我母亲教的一种密写法,便于速记。”
陆染盯着她,眼神深了深,但没追问,只道:“从明日起,你每日辰时来书房一个时辰。将这些,”他敲了敲册子,“讲清楚。”
苏念怔了怔:“世子要学毒理?”
“知己知彼。”陆染淡淡道,将册子递还,“你可以走了。”
苏念接过册子,转身欲走,脚步却在门口顿了顿,回头道:“今日的药,戌时还需再服一次。我会让拂晓送来。”
陆染已重新拿起书卷,闻言只“嗯”了一声。
走出书房,苏念轻轻带上门。门扉合拢的瞬间,她瞥见陆染放下书,俯身探向书案下方——
果然。
回到听竹院,拂晓正在院中晒昨日洗净的衣物。
见苏念回来,小姑娘快步迎上,小声道:“姑娘,方才周嬷嬷来过,说……说以后院中的份例,按三等丫鬟的标准给。”
苏念挑眉。三等丫鬟,意味着炭火减半、衣物只给粗布、膳食无荤腥。这是周嬷嬷对她今日擅自取药的报复,也是对她地位的再次打压。
“知道了。”她平静道,走进屋内。
桌上放着一个素布包裹。苏念解开,里面是两套崭新的衣裙——月白色的细棉布,领口袖边绣着简单的青竹纹,质地比她身上这件粗布衣好上许多。
没有附言,但苏念认得这料子,与陆染今日所穿墨青常服是同批织造。
她拿起一件,在身前比了比,尺寸正好。
窗外竹影摇曳,阳光透过窗棂,在月白衣料上投下斑驳光影。苏念看着镜中换上新衣的自己,忽然想起陆染今日在书房说的那句话:
“知己知彼。”
他知道她在试探,在观察,在用自己的方式争取生存空间。而他给的这点“甜头”——自行取药的权限、书房教学的约定、还有这两件衣服——既是奖励,也是新的绳索。
他在告诉她:我能给你的,也能收回。你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眼里。
苏念对着镜子,缓缓勾起嘴角。
那就看看,这场无声的交易,最后是谁能掌控谁。
晚霞满天时,苏念将戌时要送的药配好,交给拂晓。
“送去主院,交给青墨即可,不必见世子。”她嘱咐道,“回来后,我教你认今日用的这几味药材。”
拂晓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小心翼翼捧着药碗去了。
苏念走到窗边,望向主院方向。暮色渐浓,听松堂的轮廓在昏黄天光中显得孤寂而沉重。
她知道,今日的进展只是开始。周嬷嬷的刁难不会停止,陆染的信任脆弱如纸,而暗处那些眼睛——皇帝的、各方的——从未离开。
但至少,她已从完全被动的“囚雀”,变成了一枚开始自己移动的棋子。
药香从指尖淡淡飘散,混杂着竹叶清苦的气息。苏念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第一步,走稳了。
接下来,该看第二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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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