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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章、恢复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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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恢复期的重构
上海的天空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像一块永远也拧不干的灰色抹布,持续地、不知疲倦地渗着水。雨不是倾盆而下,而是细密、绵长、无处不在的毛毛雨,将整个城市浸泡在一种潮湿的阴郁里。街道永远泛着水光,梧桐树叶绿得发黑,空气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淡淡的土腥和铁锈的混合气味。
星玄阳家位于老式小区顶层的安全屋,在这场漫长的梅雨季里,成为了一个与世界隔绝的孤岛。
提姆在安全屋度过的第一个完整早晨,是被身体内部的疼痛唤醒的。
不是那种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那种痛在星玄阳为他重新清创缝合后的第二天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层、更顽固的钝痛,像有什么沉重而粗糙的东西在他左侧胸腔里生了根,每次呼吸都会轻轻刮擦肋骨的边缘。痛感不强烈,但持续,像背景噪音,无法关闭,只能习惯。
他睁开眼睛,安全屋昏暗的光线渗入眼帘。房间不大,大约十几平米,原本是书房,现在临时改成了卧室。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墙上挂着几幅星玄阳自己画的水彩——都是深蓝色调的天空或夜色,笔触克制,色彩沉静。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绵密得几乎像白噪音。空气里有新换的消毒纱布的微苦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香?
提姆转过头,看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一杯深褐色的液体,还冒着极淡的热气。杯子旁边有一张便签,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今日替代茶:南非博士茶+少量肉桂+微量甘草。根据你的睡眠监测数据(夜间觉醒次数降至两次),已调整甘草比例以增强镇静效果。温度应在五十六度时饮用最佳,现在刚好。——阳”
提姆盯着那张便签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拿起杯子。瓷壁温热但不烫手,他抿了一口——味道比预想的好,苦味被肉桂的微辛和甘草的甘甜柔和地包裹着,形成一种复杂的、几乎像某种古老秘方的口感。
他慢慢喝完那杯茶,然后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依然小心,但比昨天顺畅了一些。左肋下的绷带裹得很妥帖,几乎感觉不到束缚,只有伤口深处传来的那种钝痛,提醒他这具身体的现状。
床头柜上还放着他的加密通讯节点,屏幕亮着,显示着那棵数字树木的程序界面。树的样子比在蝙蝠洞时更繁茂了一些,枝叶伸展,根系扎实。健康指数显示为七十八——比昨天上升了三点。旁边有一行小字备注:“基于连续三十六小时睡眠达标及伤口无感染迹象”。
提姆看着那棵树,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调出更详细的数据:心率变异度、静息代谢率、疼痛等级自我评估……每一项都有记录,有趋势线,有星玄阳用紫色字体添加的分析批注。
这不是监控,这是一种分享——星玄阳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参与提姆的康复,将不可见的身体过程转化为可视化数据,让提姆能够“看见”自己的恢复。
房门被轻轻推开。
星玄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医用托盘。他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有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他看到提姆已经醒了,目光快速扫过空了的茶杯和屏幕亮着的加密设备,然后走进来。
“早。”他说,语气平稳,“感觉怎么样?”
“痛感减轻了。”提姆如实回答,“但左边肋骨区域有持续的钝痛,呼吸时明显。”
星玄阳点点头,将托盘放在床边。“那是肋间肌和骨膜在愈合的正常反应。我调整了镇痛药膏的配方,加入了更多促进组织修复的成分。”他一边说一边戴上一次性医用手套,动作专业得像受过正式训练,“需要重新换药。可能会有点刺激,忍一下。”
提姆解开上衣纽扣,露出绷带。星玄阳俯身,手指轻巧地拆开纱布。他的动作很稳,但提姆注意到,当看到伤口时,星玄阳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层的、近乎疼痛的共鸣,像那道伤口也同时出现在了他自己身上。
新换的药膏有清凉的薄荷感,敷上皮肤时带来短暂的刺痛,然后迅速转为一种舒缓的麻木。星玄阳重新包扎,绷带缠绕的松紧度恰到好处——既能固定,又不影响呼吸。
“今天可以尝试下床走动。”星玄阳一边收拾用过的纱布一边说,“但仅限于室内,每次不超过十五分钟。下午我会教你一套呼吸训练,帮助恢复肺部功能和减轻肋间压力。”
提姆看着他。“你从哪里学的这些?”
“过去一周。”星玄阳没有抬头,将废弃物放进专用医疗袋,“我查阅了二十七篇关于肋骨骨折和烧伤康复的论文,咨询了三位在线医师,还加入了两个创伤恢复的学术讨论组。”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用的是匿名账号。”
典型的星玄阳式回答:将“关心”转化为“研究项目”,用数据和方法论包裹情感内核。但提姆听懂了那份未言明的重量:星玄阳为了他的康复,投入了相当于完成一篇硕士论文的时间和精力。
“谢谢。”提姆说,声音有些低。
星玄阳终于抬起头看他。晨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光影。他的表情很平静,但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有种提姆从未见过的、柔软的东西。
“这是协议的一部分。”星玄阳说,但语气不像在陈述条款,更像在确认某种默契,“互相支持,包括康复期的支持。”
他端起托盘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没有回头:“早餐二十分钟后好。今天有蔬菜粥和蒸蛋,都是易消化高蛋白的。别嫌弃味道淡,你的消化系统还在恢复期。”
门轻轻关上。
提姆靠在床头,听着门外隐约传来的厨房响动——烧水声,碗碟轻碰声,星玄阳低声对桃说话的声音(桃暂时也住在这里,直到确认安全)。这些日常的声音,混合着窗外的雨声,构成了一种陌生但令人安心的背景音。
在哥谭,在蝙蝠洞,康复期是另一种质感:冰冷的医疗台,阿尔弗雷德专业但克制的护理,迪克或芭芭拉偶尔的探望,但大部分时间是独自一人,面对着待办事项列表和永远在线的任务警报。疼痛是私人的,需要被忽略的变量,而不是被如此细致地观察、分析、并纳入“康复方案”的一部分。
这里不同。
这里,疼痛被允许存在,甚至被认真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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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后,桃被星玄阳安排去客厅看书——他给她挑了几本轻松的绘本和散文集,说是“帮助心理重建”。小姑娘看起来比刚被救出时好多了,脸色恢复了红润,只是偶尔会发呆,眼神飘向窗外时带着一丝未完全散去的惊惧。
星玄阳则带着提姆开始第一次正式的“康复训练”。
训练地点在书房——现在兼做理疗室。星玄阳搬开书桌前的椅子,清出一小块空地,铺上瑜伽垫。
“先从最基础的开始。”星玄阳示意提姆坐下,“腹式呼吸。我知道你会,但受伤后身体会自动切换为浅快的胸式呼吸,这会加重肋间负担。”
提姆依言坐下,背靠着墙壁。星玄阳跪坐在他对面,距离很近,近到提姆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茶和旧书纸张混合的气息。
“闭上眼睛。”星玄阳的声音平稳,像在引导冥想,“手放在腹部。吸气时,想象气流沉入丹田,腹部鼓起。呼气时,缓慢地、彻底地将空气排空。”
提姆照做。起初有些不习惯——战斗中的呼吸训练是为了控制心率、保持冷静,而不是这种缓慢的、几乎像自我抚摸的节奏。但几次循环后,身体开始放松,左侧肋骨的钝痛似乎真的减轻了一些。
“很好。”星玄阳轻声说,“现在,在呼气结束时,加入一个轻微的腹部收缩,激活深层核心肌群。动作要轻,像在拥抱你的内脏。”
这个比喻很奇怪,但意外地有效。提姆尝试着,感受到腹肌轻微地收紧,然后放松。
“保持这个节奏。”星玄阳的声音更轻了,几乎像耳语,“每一次呼吸,都是在重新教会你的身体:伤口正在愈合,安全已经到来,你可以放松了。”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提姆意识深处那片总是紧绷的湖水,激起一圈温柔的涟漪。他闭着眼睛,维持着呼吸的节奏,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这是自父母去世后,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引导他关注自己的身体感受,而不是忽略或压制。
二十分钟后,训练结束。提姆睁开眼,看到星玄阳依然跪坐在他对面,正专注地看着他——不是观察病人,更像在欣赏一个复杂的、正在缓慢自我修复的艺术品。
“心率下降了十二点。”星玄阳说,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便携式监测仪,“血氧饱和度上升了。数据证明有效。”
“感觉也好多了。”提姆承认,“钝痛减轻了差不多三成。”
星玄阳点点头,嘴角浮现一丝极淡的、满足的弧度。他站起身,伸出手——不是要拉提姆起来,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邀请姿势。
提姆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星玄阳的手比他的小一些,掌心温暖,指关节处有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
“下午的课程是基础防身术。”星玄阳松开手,走向书桌,“仅限于理论部分和姿势示范。在你完全恢复前,不允许实战练习。”
“防身术?”提姆有些意外。
“基于你之前提到的‘以防万一,但希望你永远用不上’。”星玄阳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笔记本,翻开,里面是手绘的人体解剖图和动作分解示意图,“我结合了以色列马伽术的核心原则和东方武术的发力技巧,设计了一套适合非战斗人员、重点在于脱身和争取时间的简化体系。”
提姆走到书桌旁,看着那些图纸。每一幅都画得很细致,标注了角度、发力点、可能的风险和替代方案。这显然不是临时起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和大量研究的成果。
“你什么时候……”提姆开口,但没有问完。
“在你昏迷的那二十七小时里。”星玄阳平静地说,“我无法在战术层面帮你,但至少可以确保,如果将来再有类似情况,我不仅仅是‘需要被保护的人质家属’。”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提姆,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标注的“肘击角度:四十五度最佳”那行字。但提姆听懂了那份未言明的决心:星玄阳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他们之间的“风险共担”。不再是单纯的“你保护我”,而是“我们都为彼此的安全负责”。
一种陌生的、温暖的沉重感,落在提姆胸腔里,和伤口的钝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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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安全屋里的生活逐渐形成了一种安静的节奏。
早晨,提姆在草药茶的气味中醒来,星玄阳为他换药,记录数据。早餐后,呼吸训练或轻度拉伸。上午,星玄阳处理父亲公司危机的后续——听证会虽然结束,但法律程序和商业谈判还在继续,他通过加密网络远程参与。提姆则用星玄阳提供的设备,接入蝙蝠网络的安全节点,处理积压的情报分析和战术规划,但被严格限制每天不超过三小时。
午饭后,是“理论课”时间。有时是防身术分解,星玄阳用冷静的学术语言讲解人体弱点,提姆补充实战中的变数。有时是反向的——提姆分享哥谭的犯罪模式或蝙蝠侠的战术哲学,星玄阳用心理学和社会学理论进行解构,找出潜在的模式漏洞。
“蝙蝠侠的威慑建立在‘恐惧’和‘不可预测性’上。”有一天下午,星玄阳在分析完一组数据后说,“但恐惧会随着熟悉度增加而递减,不可预测性则需要不断升级手段来维持。这是一个不可持续的系统,就像不断加快转速的陀螺,终会失控。”
提姆当时靠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连绵的雨,沉默了很久才说:“他知道。但他相信,在失控之前,他能建立起更好的系统。”
“你相信吗?”星玄阳问,声音很轻。
提姆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布鲁斯·韦恩眼下的阴影,想起他独自站在蝙蝠洞深处的背影,想起他说“哥谭需要蝙蝠侠”时,那种混合着责任与绝望的语气。
“我相信他尽力了。”提姆最终说,“也相信……也许需要不同的思路。”
星玄阳点了点头,没有追问,只是将分析结论保存进一个名为“哥谭系统研究”的文件夹里。提姆瞥了一眼,发现文件夹里已经有上百个文档。
下午晚些时候,桃会加入他们。有时她安静地坐在角落画画,有时会怯生生地问一些问题——关于哥谭,关于超级英雄,关于“提姆哥哥”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星玄阳会简洁地解释,过滤掉血腥和恐怖的部分,只保留“保护他人”的核心。提姆则会补充一些不那么沉重的细节,比如蝙蝠洞里的恐龙模型,或者达米安那只总试图叼走他装备的猫。
桃听着,眼睛渐渐亮起来。有一天,她画了一幅画:两个并肩站立的人影,一个披着披风,一个拿着书,背景是深蓝色的夜空,远处有小小的、发光的蝙蝠标志。她将画送给提姆,小声说:“谢谢你来救我。”
提姆接过画,看着画面上那个被简化的、几乎像儿童涂鸦的自己,感到喉咙有些发紧。他从未想过,自己作为红罗宾的存在,会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在一个小女孩的画里,呈现出这样……温柔的样子。
“不客气。”他最终说,声音比预想的更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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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是安全屋里最安静,也最奇异的时段。
晚餐后,桃会去睡觉。星玄阳和提姆则通常会留在客厅——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阳台。安全屋的阳台很小,只够放两把折叠椅和一个矮几,但视野很好,可以看见上海夜晚连绵的灯火,和偶尔从云层缝隙露出的、模糊的星光。
他们很少说话,只是各自坐着,一个看书,一个处理数据,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城市的夜景。雨有时还在下,细密的雨丝在远处霓虹灯的光晕里像金色的针脚。空气湿润,微凉,带着植物和尘埃被清洗后的洁净气息。
有一次,在这样一个夜晚,星玄阳突然指着天空说:“看,天鹰座。”
提姆抬起头。云层刚好散开一片,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他辨认了一会儿,确实找到了那个熟悉的W形——天鹰座的主星排列。
“传说中承载宙斯之鹰的那个?”提姆问,想起星玄阳以前提过。
“嗯。”星玄阳的声音在夜色里很轻,“在希腊神话里,鹰是宙斯的信使,穿梭于神界与人界。天文学家把它放在夏季星空中,可能是因为这个季节的夜空最清澈,最适合传递信息。”
他停顿,然后补充:“当然,这只是人类赋予的想象。实际上,那些星星之间的距离以光年计,彼此毫无关联,只是从地球角度看刚好排列成那个形状。”
典型的星玄阳式解说:先提供诗意的神话背景,再回归冷静的科学事实。但提姆听出了那份未言明的隐喻:就像他们,一个在哥谭,一个在上海,原本是两个毫无关联的点,却因为某种偶然和选择,从彼此的角度看,构成了一个可以辨认的“形状”。
“我以前很少看星空。”提姆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模糊的光点上,“哥谭的光污染太严重,而且……夜晚通常是工作时间。”
“现在呢?”星玄阳问。
提姆沉默了一会儿。“现在觉得……偶尔看看,也不错。”
他没有说更多,但星玄阳似乎理解了。因为接下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阳台上,看着那片偶尔露出星星的、深灰色的上海夜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舒适的沉默,像一件穿旧了的柔软毛衣,妥帖地包裹着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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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天傍晚,雨终于停了。
不是暂时停歇,是真正的放晴。西边的天空裂开一道金色的缝隙,夕阳的余晖泼洒下来,将湿漉漉的城市染成温暖的橙红色。空气里有泥土和植物蒸腾出的清新水汽,混合着远处人家做饭的烟火气息。
桃趴在客厅窗边,兴奋地指着天边一道淡淡的彩虹:“哥!提姆哥哥!快看!”
星玄阳和提姆走到窗边。那道彩虹确实很淡,几乎像水彩画上不小心晕染开的色块,但在连绵一周的阴雨后,它显得格外珍贵。
“雨停了,是不是意味着……”桃转过头,眼睛里有一丝不安,“那些人不会再来了?”
星玄阳和提姆交换了一个眼神。过去一周,芭芭拉和蝙蝠网络持续监控着千面的动向。上海的三个节点在仓库事件后全部进入静默状态,但全球其他地区的活动频率反而上升了。这不是结束,是暴风雨前的暂时平静。
“至少暂时安全了。”星玄阳温和地对桃说,“明天我可以送你回家了。妈妈很想你。”
桃点点头,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提姆哥哥呢?”
这个问题让空气安静了一瞬。
提姆看着窗外那道正在消散的彩虹。他的伤口恢复得比预期快——星玄阳的护理方案确实高效。基础行动已经无碍,只是剧烈战斗还需要时间。理论上,他可以返回哥谭了。芭芭拉昨天在加密通讯里也委婉地提醒:哥谭平静了一周,但平静之下暗流涌动,需要红罗宾回归。
但他看着窗外的夕阳,看着这座被雨水洗刷干净的城市,看着身边站着的星玄阳和桃,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近乎疼痛的留恋。
“我还需要几天才能完全恢复。”提姆最终说,声音平稳,“而且,千面的事还没完全解决。我需要确保你们彻底安全,再考虑离开。”
他说的是事实,但不止是事实。
星玄阳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有种复杂的、几乎像叹息的东西,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晚餐想吃点什么?雨停了,我可以去楼下菜市场买点新鲜的。”
“我跟你一起去。”提姆说。
星玄阳愣了一下。“你的伤——”
“散步有助于恢复。”提姆打断他,语气里有一丝难得的、近乎固执的东西,“而且,你说过,我可以下床走动了。”
星玄阳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吧。但只能散步,不能提重物,不能超过三十分钟。”
“成交。”
傍晚的菜市场充满了雨后特有的生机。摊位上的蔬菜水灵灵的,绿叶上还挂着水珠;鱼贩的水箱里,鲜活的鱼虾蹦跳着溅起水花;空气里有熟食摊的卤香、水果摊的甜香、和潮湿泥土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浓郁的生活质感。
星玄阳熟稔地穿行在摊位间,挑选着西红柿、鸡蛋、一把嫩绿的小青菜。他和小贩用上海话简短地交谈,语调轻快,与平时那种冷静的学术语气截然不同。提姆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讨价还价,看着他仔细检查蔬菜的新鲜度,看着他因为找到一把特别好的香菜而微微弯起嘴角。
这个星玄阳,是提姆从未见过的:放松的,融入日常的,属于这座城市的。
买完菜,两人往回走。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路过一个街角的花店时,星玄阳停下脚步。
花店门口摆着一盆紫藤,不是开花季节,只有茂密的绿叶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和咖啡馆那株是一个品种。”星玄阳轻声说,“可惜花期过了。”
提姆看着那盆紫藤,想起上海五月的那个上午,阳光下的淡紫色花穗,和坐在对面、穿着深蓝色衬衫的星玄阳。
“明年还会开。”他说。
星玄阳转头看他,夕阳的光在他紫色的眼睛里折射出温暖的琥珀色。然后他点了点头:“嗯,明年还会开。”
两人继续往前走,手里提着简单的食材,影子在身后拖得很长。
回到安全屋时,天已经快黑了。桃在客厅里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小。星玄阳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餐,提姆想帮忙,被按在椅子上“监工”。
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锅里炖着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星玄阳系着围裙,动作流畅地切菜、打蛋、调味。提姆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奢侈的平静。
这不是他熟悉的生活——没有警报,没有任务,没有需要随时应对的危机。只有一屋温暖的灯光,一顿简单的晚餐,和两个他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而这份平静,是星玄阳为他创造的。用他的理性,他的研究,他那些看似冰冷的康复方案和数据分析,还有这些日子里无声的陪伴和细心的照料。
提姆的视线落在星玄阳的背影上,落在他松松扎起的头发,落在他因为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耳尖,落在他切菜时专注的侧脸。
然后他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想离开。
不是“不能”,是“不想”。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在他胸腔里荡开一圈圈缓慢扩散的涟漪,带着陌生的温暖,和一种近乎恐惧的重量。
因为如果他不想离开,就意味着星玄阳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一个“盟友”、一个“合作者”、甚至一个“关心的人”。
而是某种更重要的、无法被轻易归类的东西。
是“家”吗?
提姆不知道。他对“家”的定义早已在父母去世的那个夜晚变得破碎而模糊。韦恩庄园是基地,蝙蝠洞是工作站,迪克、杰森、达米安是战友,是兄弟,是责任,但那种感觉……和此刻不一样。
此刻的感觉,像疲倦的鸟终于找到了可以落脚的枝头。像在漫长的暴风雨后,走进一间有灯光和炉火的屋子。像伤口被仔细包扎时,那双手的温度透过纱布传来,告诉他:你可以痛,可以休息,可以暂时不用坚强。
就在这时,星玄阳转过身,手里端着两盘刚刚炒好的菜。他看到提姆的表情,动作顿了一下。
“怎么了?”他问,声音里有种细微的警觉,“伤口疼?”
提姆摇了摇头。“不疼。”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补充道,“只是在想……谢谢。为所有这一切。”
星玄阳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在读取某种复杂的微表情数据。然后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但足够真实,足够温暖。
“汤马上好。”他说,转身继续忙碌,“去叫桃洗手,准备吃饭。”
晚餐很安静,但气氛轻松。桃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星玄阳偶尔回应,提姆大多时候只是听着,但那种被纳入一个温暖小世界的归属感,像汤的热气一样,包裹着他。
饭后,桃主动要求洗碗——她说“提姆哥哥受伤了,哥照顾他好几天了,该我帮忙了”。星玄阳没有拒绝,只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笨拙但认真地冲洗碗碟。
提姆站在阳台上,看着彻底暗下来的天空。云层散尽,露出几颗稀疏的星星,和一轮刚升起的、模糊的弯月。
星玄阳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杯热茶——还是那种草药茶,但今晚的配方似乎有些不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加了洋甘菊。”星玄阳说,“有助于放松,改善睡眠。”
提姆接过,抿了一口。“我睡得很好。比以前好很多。”
“数据上看出来了。”星玄阳靠在栏杆上,侧头看他,“深度睡眠时长增加了百分之四十,快速眼动睡眠周期也更规律了。”
“你的功劳。”
“是协议的功劳。”星玄阳纠正,但语气很轻,“互相监督,共同遵守。”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城市的夜景。远处高架上的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流,缓缓流动。楼下院子里,有老人在遛狗,狗叫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提姆。”星玄阳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你什么时候走?”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但提姆知道,星玄阳一定考虑了很久,才选择在这个平静的夜晚问出来。
“芭芭拉说,哥谭需要我回去。”提姆没有直接回答,“达米安一个人处理不了所有事,迪克在布鲁海文有他自己的责任,杰森……还是老样子。”
“所以,很快。”星玄阳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再给我几天。”提姆说,声音比预想的更低,“等伤口完全愈合,等确认千面在上海的威胁彻底解除,等……”他停顿,“等我觉得,可以放心离开的时候。”
星玄阳转头看他。夜色里,他的眼睛像两颗深紫色的星辰,安静,专注,映着远处城市的灯火。
“你知道,”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你不用‘放心’。因为无论你在哪里,在哥谭,在世界的任何角落,我都会用我的方式,确保你活着,确保你……不把自己当成交出去的代价。”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这句话里的重量,让提姆感到胸腔里那棵刚刚开始生长的、名为“留恋”的植物,突然扎下了更深的根。
“我知道。”提姆说,然后补充,“我也会用我的方式,确保你和桃的安全。无论我在哪里。”
星玄阳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两人并肩站在阳台上,看着夜色,喝着温热的茶,让这个雨后的、清澈的夜晚,缓慢地流淌过去。
回到卧室后,提姆没有立刻睡觉。他坐在床边,打开加密通讯节点,调出那棵数字树木的程序。
健康指数已经升到八十五。旁边有一行新的小字备注:“基于持续良好的康复数据和情绪稳定评估,系统预测:完全恢复时间可缩短至原计划的百分之八十。”
提姆看着那行字,然后调出程序的代码层。他找到星玄阳预设的“备注生成算法”,在末尾添加了一行新的指令:
当健康指数达到九十时,在树木旁边生成一朵小小的、深蓝色的虚拟花朵。
保存,退出。
他躺下,闭上眼睛。窗外的城市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车声,像温柔的潮汐。
在入睡前的边缘,他模糊地想:
也许所谓“恢复期的重构”,不只是身体的愈合。
更是学习如何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种下一朵值得为之绽放的花。
而那个人的名字,叫星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