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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二节 秋霜初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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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铎那句“兵部或旗务衙门的钱粮文书副本也交她核对”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石子。涟漪不大,却让某些一直暗中观察的眼睛,骤然眯了起来。
沈知意的生活看似没有太大变化。她依旧每日最早到慎思院,最晚离开。桌上堆积的文书,除了王府的蓝皮账册,渐渐多了些盖着不同官印的卷宗——正白旗旗下几个佐领辖区的丁银汇总、兵部发下来的部分粮饷拨付明细副录、甚至偶尔还有内务府采办某些军用物资的报价单子。
这些文书上的数字更大,牵扯更广,一个不慎,后果远非王府内院那些脂粉银子可比。沈知意核对时,愈发如履薄冰。她备了一本厚厚的素纸簿子,凡有疑点或需反复验算之处,皆将演算过程、依据市价、前后对比,工工整整列于其上,与核对无误的文书分开存放。胡管事来要结果时,她便先将簿子呈上,解释清楚,再递上干净的文书。
胡管事对她这套做法不置可否,但每次翻阅那本写满演算的簿子时,紧锁的眉头总会稍稍松开些许。
这一日,沈知意接到一份颇为特殊的文书——是正白旗汉军某牛录(佐领下辖单位)呈报的“抚恤请银单”。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都是在去岁皮岛之战或更早的战事中阵亡或重伤的旗丁,后面附着应发抚恤的银两、布匹数目。
她仔细核对人数、等级与抚恤标准,数目无误。但在最后汇总时,她发现请银总数,比按标准计算出的结果,多了三十两。
三十两,对王府或兵部大账来说不算什么,但对那些阵亡旗丁的家眷而言,或许就是一年的嚼用。她疑心自己算错,又用算盘打了两遍,确认无误后,翻看明细,发现是多出了一笔“额外抚恤”,记在一个名叫“李二勇”的阵亡旗丁名下,理由是“作战尤为奋勇,其家甚贫”。
她蹙起眉。旗中抚恤自有定例,“额外”赏赐并非没有,但需特别说明并由佐领乃至更高层级的官员批准。这份单子上只有牛录章京的印,并无佐领或旗主的批红。且“尤为奋勇”的标准模糊,“其家甚贫”更是主观。
她提笔在那本素纸簿子上,将此疑点详细记下,并附上计算过程。犹豫了一下,又在旁边用小字注了一句:“查旧档,去岁皮岛阵亡抚恤案卷中,未载‘李二勇’有额外请赏记录。”
下午,胡管事过来时,她将单子与簿子一同呈上,低声说明了情况。
胡管事看着那“李二勇”的名字和三十两银子的数目,脸色沉了沉。他拿起单子,对着窗户的光又仔细看了看那个牛录章京的印章,半晌,冷哼一声:“钻营到死人钱上了,真是好胆量。”他转头对沈知意道:“这单子先压下,我自会去查。你记档时,只按标准数额记,那三十两……抹去,不必提及。”
“是。”沈知意应下,心中却明白,这恐怕是下面人借抚恤之名,行贪墨之实,被胡管事抓了现行。自己这份仔细,算是无意中挡了某些人的财路。
果然,没过两日,一个穿着青缎袍子、面皮白净、管事模样的人来到了慎思院,自称是正白旗汉军某参领衙门下的钱粮师爷,姓赵。他笑容可掬,说是奉上官之命,来请教前几日那份抚恤单子是否已核毕,旗中等着发银子安抚遗属。
胡管事正巧又被前院叫去。账房里几位书办见状,都低头做自己的事,耳朵却竖着。
沈知意起身,依礼回话:“回赵先生,单子已核过。胡管事吩咐,按标准数额录档,已然办妥。具体事宜,需等胡管事回来定夺。”
赵师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目光在沈知意平静的脸上转了转:“哦?已然核过?不知……可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声音压得低,带着一种亲厚的试探,“小姑娘,这抚恤银子,关乎将士身后哀荣,也关乎旗中安稳。有些事,灵活处置,也是上官体恤下情。你初来乍到,可能不熟悉其中关节。”
这话已是明显的暗示与施压。
沈知意垂着眼帘,声音清晰却不高不低,确保账房里其他人也能听清:“奴婢只是依例核对数目。标准数额无误,已按胡管事吩咐录档。其余事项,奴婢人微言轻,不敢擅专,亦不明其中关节。赵先生若有疑问,还请稍候,胡管事应当快回了。”
她将“依例”、“胡管事吩咐”、“不敢擅专”咬得清楚,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把球稳稳踢回给胡管事和规矩。
赵师爷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见账房里其他人都若有若无地看过来,也不好再对一个丫鬟多说什么,只得干笑两声:“既如此,那赵某便等胡管事回来。”说罢,悻悻地走到一旁坐下,不再言语。
直到胡管事回来,与那赵师爷到隔壁厢房谈了片刻。赵师爷再出来时,脸色有些灰败,匆匆走了。胡管事回到账房,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沈知意一眼,那一眼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审视后的些许认可,又像是更深的思量。
此事虽小,却像一阵秋风,刮掉了些许表面的温和。沈知意感觉到,某些来自王府之外的、更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络,似乎因为她这个“核数”的环节,而产生了微妙的波动。她像站在一张巨大的蛛网边缘,稍稍触动一根丝线,便能感受到远处传来的、不怀好意的震颤。
秋意渐浓,霜华暗结。
这日傍晚,沈知意核对完最后一份户部关于今冬棉衣拨付的预估文书,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窗外天色已暗,慎思院里那几株菊花开得正好,在渐冷的夜风里颤巍巍地吐着幽香。
她收拾好桌案,正准备离开,胡管事却叫住了她。
“这个,你看看。”胡管事递过来一个密封的、盖着豫郡王私印的信札,但封口已被拆开过。“是王爷从外面递回来的,里面有些数目,你看看可对。”
沈知意心头一凛。多铎离府已有数日,据说是奉皇命前往义州前线巡视军储。这信札,显然涉及军务。
她双手接过,走到自己桌边,就着灯光小心抽出信笺。是多铎的亲笔,字迹遒劲飞扬,力透纸背,内容却言简意赅,罗列了几处前线军储仓的现存粮草、火药数目,与他抵达后巡查看实的数目对比。其中三处,存在或大或小的差额,最大的一处,储粮账面为一万石,实存仅七千五百石,亏空两千五百石。
信的末尾,多铎只问了一句:“依常例损耗及尔等经验,此等差额,可否常在?”
这已不是简单的核对,而是询问她的判断。沈知意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数字,掌心冒出冷汗。军粮亏空,非同小可。但“常例损耗”四字,又留下了回旋余地。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回想经手过的所有粮储转运账目,王府的、官仓的、哪怕是庄子上粮仓的。长途转运、仓储保管,确有损耗,但比例通常有定数。边军粮储,管理更严,但……也不是铁板一块。
她提笔,在另一张纸上,先恭敬地抄下王爷信中所列差额,然后,在一旁工整地写下自己的推算:
“据奴婢所见账目,官粮陆路转运百里,损耗约百分之一至二;仓储逾年,陈化损耗约百分之三至五。若遇雨水、鼠患、管理不善,或可增至一成。然王爷所列差额,有达两成五者……远超常例。或账目有误,或……”
她停住笔。“或”之后是什么?是贪墨,是盗卖,是严重的渎职。她一个奴婢,不敢妄断。
最终,她只在那“或”字后面,添上了“另有情由”四字,然后另起一行,写道:“然事涉军储,关乎重大,奴婢见识浅薄,不敢妄度。仅将常例据实以报,供王爷参详。”
她将原信与自己的回复小心折好,重新装入信札,封好,双手奉还给胡管事。
胡管事接过,掂了掂,看她一眼:“就这些?”
“是。奴婢愚见,尽在于此。”
胡管事没再说什么,将信札收起。“今日之事,不得与任何人提起。”
“奴婢明白。”
走出慎思院时,夜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沈知意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夹衣,抬头望去,夜空澄澈,一弯下弦月冷冷地挂在天边,洒下清辉,也映出屋檐上、瓦楞间,一层薄薄的、晶莹的白。
下霜了。
崇德六年的第一场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了下来,覆盖了盛京的屋瓦,也仿佛覆盖在了沈知意的心头。前线军粮的亏空数字,像冰冷的霜花,烙在她的记忆里。王爷那封言简意赅的信,和那句看似平常的询问,背后是怎样的雷霆震怒与暗流汹涌,她不敢深想。
她只是王府账房里一个核数的丫头。可那些冰冷的数字,此刻却仿佛带着前线烽火的灼热与鲜血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算盘上。
秋霜已降,真正的严寒,恐怕还在后头。而她这片意外卷入风暴的秋叶,又将飘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