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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第四节 朱批如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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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德七年(1642年)的初夏,锦州城破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整个盛京。
五月初二,被围困近一年的锦州守将祖大寿,在外援断绝、粮草耗尽的情况下,开城投降。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回,盛京城彻底沸腾。八旗兵丁的欢呼声响彻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象征胜利的幡旗。皇宫内连夜设宴,犒赏前线将士的旨意一道接一道发出。
豫郡王府门前车马如龙,前来道贺的官员络绎不绝。正院张灯结彩,仆役们脚步带风,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连慎思院也仿佛被这份喧嚣浸染,书办们低声议论着王爷又将立下何等大功,语气中满是敬畏。
只有沈知意所在的角落,依旧维持着一方奇异的寂静。她面前的账册,正翻到最后一页——那是多铎秘密嘱托采买的最后一批紧急物资的结算清单,时间停在四月末,正是锦州城破的前夕。
算盘珠子归位,发出清脆的“哗啦”一声。她放下笔,静静看着那最终的数字。历时数月,经手银钱数万两,采买、转运、记录、核销……这条隐秘的后勤线,终于随着锦州的陷落,完成了它的使命。
没有差错。至少在她的账面上,分毫不差。
她应该松一口气,如同这满城欢庆的人一样。可心头那根绷了近半年的弦,骤然松弛后,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以及一丝更深的不安。仗打完了,王爷就要回来了。然后呢?
这份曾连接她与千里之外战场的“暗账”,这份曾赋予她特殊职责与价值的“秘密”,又将归于何处?是锁入王府最深的库房,成为一段只有她和胡管事知晓的过往,还是……会成为某种隐患?
“沈姑娘,”胡管事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他今日难得穿了件簇新的石青色绸袍,脸上带着连日应酬的疲惫,但眼神明亮,“王爷的捷报里,特意提到了后方粮秣军械转运及时,于破城有功。兵部、户部都有嘉奖文书下来,咱们……也算没白忙。”
沈知意起身:“皆是胡管事运筹得当,奴婢只是分内之事。”
胡管事摆摆手,走到她桌前,目光扫过那本合上的暗账,压低声音:“这几日,将暗账与王府明面上支应前线的账目,再做一次最终勾稽,确保天衣无缝。所有原始票据、往来书信,该销毁的,按老规矩办。”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尤其是……王爷的亲笔批条和密信。”
沈知意心头一跳,抬眼看胡管事。对方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她明白了,战事结束,这些非常时期的“痕迹”,必须被抹去。这不只是规矩,更是保护。
“是,奴婢明白。”她应下。
“另外,”胡管事语气缓和了些,“王爷大军不日即将凯旋。府中一应接风、庆功事宜,内院由福晋主理,外院及账目支应,福晋交代……由你协助陈总管,负责所有银钱开销的预算、记录与核销。”
沈知意怔住了。协助外院总管处理王爷凯旋的庆功账目?这绝非一个普通账房丫头能染指的差事。这无疑是又一次将她推向众人视野的中心,而且是在如此敏感、油水丰厚的时刻。这究竟是福晋的“重用”,还是另一重更复杂的考验?
胡管事似乎看穿了她的疑虑,轻叹一声:“王爷将归,府中上下,眼睛都盯着。这差事……不好做,但也是个机会。你把账做得比铁硬,比雪白,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这也是王爷……愿意看到的。”
最后一句,他说得意味深长。沈知意蓦然想起多铎密信上那句“后方账目,尤须清明”。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战时的“清明”是生死攸关,战后的“清明”,或许就是她在王府安身立命、乃至……在他眼中保持那份特殊价值的根本。
“奴婢,定当竭尽全力。”她沉声应道,眼中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坚定。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意如同上了发条的钟表,在慎思院与库房、采办处之间穿梭。庆功宴的预算庞大得惊人:宴席菜式、酒水、赏人的绸缎银锞、请戏班、搭彩楼……每一项都要列出明细,预估价格,经陈总管和福晋点头后,才能支取银两。每一笔支出,她又需仔细核对单据,查验实物,记录在案。
她几乎不眠不休,算盘打得指尖发烫。她刻意将账目做得极其透明,每一条款项的用途、经手人、时间、核准人,都列得清清楚楚。采购时,她坚持货比三家,将报价和样品一同呈报。宴席的菜金,她甚至亲自跑了盛京几家大酒楼询价。
这份耿介和细致,很快惹来不少埋怨。采办上的老手觉得她碍事,断了财路;陈总管也嫌她太过较真,进度缓慢。但账本在她手里,票据需她核对,银钱需她签字才能支取,众人虽有怨言,却也无可奈何。
这日午后,她正在核对一批从江南采买、用于赏赐有功将士的苏杭绸缎账目,门被敲响。来的是陈总管身边的一个小厮,神色有些古怪。
“沈姑娘,陈总管请您过去一趟,有笔账……需您立刻核对定夺。”
沈知意随他来到外院陈总管办事的花厅。厅内除了面色不豫的陈总管,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府里专管采买瓷器古玩的刘管事,另一个是生面孔,穿着体面的绸缎衣服,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玉扳指,像个商人。
“沈姑娘来了,”陈总管指着桌上几样精美的瓷器,一尊白玉观音,一套紫砂茶具,“这是刘管事为王爷回府接风宴准备的器物,还有赏人用的物件。你给核核价。”
刘管事忙笑着对那商人模样的人说:“赵老板,这是我们府上管账的沈姑娘,最是仔细。你把报价单给沈姑娘瞧瞧。”
那赵老板满脸堆笑,递上一张洒金红帖,上面用漂亮的楷书写着各类器物的名称和价格,总价赫然是两千八百两。
沈知意接过帖子,没有立刻看,而是走到桌前,仔细打量那些器物。白玉观音雕工尚可,但玉质并非上乘,内有绵絮;瓷器花色鲜艳,但胎体略薄,叩之声脆有余,沉厚不足;那套紫砂壶,泥料尚可,但做功寻常,绝非名家手笔。
她心中有了数,拿起报价单,目光快速扫过。价格都虚高得厉害,那尊白玉观音竟敢报价八百两。
“刘管事,”沈知意放下单子,语气平静,“这批物件,奴婢瞧着,与市价似乎有些出入。”
刘管事脸色微变,强笑道:“沈姑娘有所不知,赵老板是盛京‘宝昌号’的东家,老字号,货真价实。这都是为王爷庆功预备的,自然要最好的。价钱嘛,是好些,但东西也金贵不是?”
“正是,正是,”赵老板接口,“小的这已是给了王府天大的面子,折上折的价了。若是别家,没有三千五百两,休想拿走。”
沈知意不再看他们,转向陈总管,福身道:“陈总管,奴婢近日为采买绸缎,恰巧也询过几家古玩瓷器行的价。与这单子上所列同等成色的器物,市面价格总计约在一千二百两至一千五百两之间。此单报价,浮高近倍。”
厅内气氛骤然凝固。
刘管事脸上笑容挂不住了:“沈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老刘吃里扒外,还是说赵老板欺瞒王府?王爷凯旋在即,咱们尽心尽力张罗,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古玩行情?就在这里信口雌黄!”
陈总管也皱紧了眉头,看着沈知意,语气不悦:“沈姑娘,采买之事,自有章程。刘管事是府中老人,赵老板也是可靠商户。你的职责是核对账目数目是否清楚,至于货物值不值这个价,恐怕……还轮不到你来断定。”
这话已是相当严厉的敲打。那赵老板也冷下脸来:“陈总管,刘管事,既然贵府信不过赵某,这笔生意不做也罢!只是这节骨眼上,要再寻齐这般合用的好东西,只怕……”他作势欲走。
“赵老板留步。”沈知意忽然开口。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尊白玉观音,翻转过来,指着底座一处极不显眼的、米粒大小的浅褐色沁斑,“上等和田籽料,即便有沁,也多深入肌理,色润。此斑浮于表面,色僵,且边缘有细微的酸蚀痕迹。此乃作伪手法,用以掩盖玉料本身的瑕疵,并冒充古玉。此物,莫说八百两,八十两亦不值。”
她又指向那套紫砂壶中的一只:“这套壶,壶盖与壶身子口(壶盖与壶身接合处)略显松旷,做工不够严谨。真正宜兴上等手制壶,断不会如此。市价,不会超过二百两一套。”
她声音清晰,条分缕析,没有一句重话,却将器物瑕疵和价格虚高揭得明明白白。
刘管事脸色煞白,额角见汗。赵老板更是张口结舌,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衣着朴素的小女子。
陈总管也愣住了,他虽不懂行,但看刘、赵二人神色,已知沈知意所言非虚。他脸色变幻,最终沉声道:“刘管事!这是怎么回事?!”
“陈、陈总管……我,我也是被这奸商蒙蔽啊……”刘管事腿一软,差点跪下。
“够了!”陈总管厉声喝止,深吸一口气,对沈知意道,“沈姑娘,依你之见,这批货当如何处置?”
沈知意垂眸:“奴婢只知核对账实是否相符。此单报价与货物实价相去甚远,若按此单入账,恐污了王爷凯旋的清名,亦辜负圣上嘉奖。如何处置,还请陈总管与刘管事定夺。奴婢告退。”
说罢,她不再看那脸色灰败的两人,对陈总管微微一礼,转身退出了花厅。背脊挺直,步伐平稳。
走出很远,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手心一片冰凉湿腻。方才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又要面临一场疾风暴雨。但她别无选择。那浮高一倍的报价,简直是在侮辱所有人的智商,也是在挑战多铎那句“账目清明”的底线。
她知道,自己今日彻底得罪了刘管事,也让陈总管面上无光。但她也知道,从她接过暗账的那一刻起,从她决定在这王府里以“账目清明”立身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没有退路,也不能退。
回到慎思院,天色向晚。她独自坐在桌前,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光。盛京的欢庆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这账房一角的寂静深沉。
她铺开一张素笺,想将今日之事简单记录备案,提笔却有些凝滞。墨迹在笔尖汇聚,将滴未滴。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急促脚步声,伴随着戈什哈特有的甲叶摩擦声,径直朝着慎思院而来。
“王爷有令!沈知意接信!”
沈知意一惊,忙起身迎至门口。一名风尘仆仆、脸上还带着战场烟尘色的戈什哈大步踏入,单膝跪地,双手高高捧上一封盖着殷红火漆、形制紧急的信函。那火漆的颜色,红得惊心,仿佛尚未干涸的……血。
她的呼吸骤然一窒。
这不是寻常的捷报或吩咐。这种形制,这种传递方式……她猛地想起胡管事说过的,王爷若有极其紧要、或涉及安危之事……
她稳住微颤的手,接过那封沉甸甸的信。入手竟有些温热,仿佛还带着送信人疾驰而来的体温,和远方战场未散的血腥气。
“送信的兄弟说,”戈什哈依旧跪着,抬头,眼中有压抑的激动与后怕,“王爷在清理锦州残敌时,遭遇小股明军死士突袭,为护佑一名汉军降将,左臂中了毒箭……现已无碍,但需静养。这信,是王爷伤后醒转,亲笔所书,命不惜代价,最快速度送呈姑娘亲启。”
多铎……受伤了?中毒箭?
沈知意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方才强自镇定的心神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得粉碎。眼前晃过冰冷的铠甲、淋漓的鲜血、还有他可能因伤痛而蹙紧的眉头……
她死死捏着那封信,指甲几乎要嵌进火漆里。那抹朱红,刺痛了她的眼。
朱批如血,烽火未歇。凯旋的欢呼之下,隐藏的竟是这样的凶险与伤痛。而他,在伤后醒转,忍着痛楚,亲笔写下的这封信,里面会是什么?是交代?是嘱托?还是……
她不敢再想,对戈什哈道了声“辛苦”,便紧紧握着那封信,转身,几乎是踉跄地走回自己那方寂静的天地,紧紧关上了门。
昏黄的灯火下,她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挑开那抹如血般的火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