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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五章 心墙初裂 第一节 血色归途 ...


  •   崇德七年(1642年)的夏末,豫郡王府翘首以盼的凯旋,最终以一场令人心悸的意外收场。

      八月初九,未时三刻,盛京城的喧嚣达到了顶点。得胜的八旗大军先锋已入城,御道两旁挤满了欢呼的百姓。然而,通往豫郡王府的东大街,却被一种异样的寂静笼罩。一队风尘仆仆、甲胄染血的白甲精骑护卫着一辆匆匆卸去华盖的马车,疾驰而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沉闷而急促。

      马车在王府正门前戛然停住。为首的戈什哈翻身下马,脸色铁青,对闻讯赶出的胡管事急声道:“快!王爷受了箭伤,毒已逼出,但失血过多,路上发热了!”

      车门打开,浓重的血腥气混着草药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两个亲兵小心翼翼地搀扶下一人。正是多铎。

      他未着那身标志性的银白甲胄,只穿了一件被血和汗浸透、颜色难辨的玄色中衣,外头草草披了件藏青斗篷。左臂用木板固定,厚厚的绷带从肩头缠到肘弯,依旧有新鲜的血迹不断渗出,将斗篷的肩部染成一片深褐。他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双目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呼吸粗重而灼热。若非两旁亲兵死死架着,几乎站立不住。

      “爷!”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在侍女搀扶下赶到门前,见此情形,眼前一黑,幸而被佟姑姑扶住。她扑上前,声音发颤:“太医!快传太医!”

      “福晋,”胡管事强自镇定,指挥着粗使仆役抬起早已备好的软榻,“王爷需立刻安置,静室已备好,太医马上就到。”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多铎移上软榻,抬入府中,直奔前院专门辟出的静养之所“澄心斋”。那里远离内院喧嚣,靠近书房,方便处理公务,也便于防卫。

      澄心斋内早已收拾妥当,窗明几净,药炉、铜盆、干净布巾一应俱全。两名从宫中急召而来的太医已候在厅中,见状立刻上前。剪开被血黏住的衣物,露出伤口。箭簇虽已取出,但伤口颇深,边缘皮肉翻卷,因毒性侵蚀和长途颠簸,已有红肿溃烂迹象,此刻正缓缓渗着脓血。高烧正是由此引起。

      “箭毒幸而解得及时,未入心脉。然创口颇深,又连日劳顿,风邪入体,以致高热。需立刻清创,敷以拔毒生肌之药,内服汤剂退热,悉心将养,万不可再移动、劳神。”为首的太医凝重道。

      整个澄心斋顿时忙碌起来。太医清创、上药、开方;仆妇们烧水、煎药、传递物品;福晋守在榻边,用浸了冷水的帕子不停为他擦拭额头,眼眶通红。

      直到戌时前后,汤药灌下,外敷药换好,多铎的高热似乎略退了些,呼吸稍稳,但依旧昏沉。太医嘱咐需专人彻夜看护,观察热度变化,定时换药。

      福晋本欲亲自守夜,被佟姑姑和胡管事再三劝住:“福晋今日劳心伤神,若再熬坏了身子,王爷醒来岂不更加忧心?澄心斋这里,奴才们定当安排最稳妥的人守着。”

      正商议着,多铎在榻上忽然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极轻微的呢喃。福晋连忙俯身去听,却只听到几个模糊的气音,似乎是什么“……账……目……”

      胡管事心头一动,上前一步,低声道:“福晋,王爷昏迷中犹念着军务账目。如今王爷伤重,前线军需核销、朝廷赏赐发放、王府一应收支,千头万绪,皆需人料理。王爷往日最看重账房沈氏,她心细沉稳,又经手过战时机密,不若让她在澄心斋外间值夜,一来可随时听候王爷万一有所吩咐,二来……有些紧要文书,或许也需她协助整理,不至延误。”

      福晋擦拭的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看向胡管事。她的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担忧,也有一丝被强行压下的冰冷。她岂能不明白胡管事的言外之意?多铎昏迷中念及的,恐怕不止是“账目”。而胡管事,显然是在为那个汉女争取靠近王爷的机会。

      但眼下,王爷的伤势压倒一切。他需要静养,也需要得力的人处理那些烦琐却重要的后续事宜。那个沈知意……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至少,在“有用”这一点上,无可指摘。

      沉默在药味弥漫的室内蔓延。片刻,福晋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道:“既如此,便依胡管事所言。沈知意心细,就让她在澄心斋伺候吧。只是需谨记,王爷静养为大,无事不得惊扰。一应汤药饮食,需经佟姑姑或我过目。外间文书,也只许她整理誊录,不得擅自批阅。”

      “嗻,奴才明白。”胡管事垂首应下,心中略松一口气。

      消息传到慎思院时,沈知意正对着那封“朱批如血”的密信出神。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只有两行力透纸背的字:“箭伤无碍,勿念。府中诸事,汝可酌情协助胡成,待吾归。”落款处只有一个浓墨写就的“铎”字,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显出书写时的艰难。

      勿念?她如何能勿念?那血迹斑斑的火漆,戈什哈描述的凶险,无一不在撕扯着她的心神。三日来,她几乎夜不能寐,算盘打错了好几次,眼前总晃动着想象中的血腥画面。

      当胡管事亲自来传话,命她即刻前往澄心斋值夜时,她握着信纸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终于……可以亲眼确认他的安危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不安。福晋竟会同意?这近乎明示的“恩宠”,又会将她推向怎样的风口浪尖?

      她没有时间犹豫,匆匆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从不离身的《九章算术》注疏,便跟着胡管事来到了澄心斋。

      这里与她想象的亲王寝处不同,更像一个紧凑的书房。外间靠窗设一张书案,上置文房四宝,案后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卷宗。与里间卧室仅隔一道厚重的锦帘。此刻,锦帘低垂,内里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器物轻碰的声响,浓烈的药味从帘缝中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胡管事低声交代:“你就在此外间。夜间王爷若有召唤,或太医、福晋有吩咐,及时应承。王爷的汤药、换洗衣物,自有内间专门的仆妇负责,你不必进去。若有紧急文书,我会送来,你在此整理即可。切记,谨言慎行,眼明手快,心要细,嘴要紧。”

      “奴婢明白。”沈知意低声应道,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锦帘。

      胡管事又交代了几句,便匆匆离去处理其他事务。澄心斋渐渐安静下来,只余内间偶尔传来的细微响动,以及外间墙角铜漏单调的滴水声。

      沈知意在书案后坐下,摊开一本空白的册子,想记录些什么,却心绪纷乱,难以下笔。内间传来的每一声咳嗽,都让她的心跟着一紧。那浓郁的药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帘后之人的伤痛。

      不知过了多久,内间的动静似乎平息了。守夜的仆妇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对沈知意低声道:“沈姑娘,王爷服了药,刚睡踏实些。太医说后半夜最是要紧,若高热再起,需立刻禀报。我就在隔壁耳房,姑娘若有事,喊一声便是。”

      “有劳嬷嬷。”沈知意起身道谢。

      仆妇退下,外间彻底陷入了寂静。只有沈知意面前一盏孤灯,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声。她吹灭了其他灯烛,只留书案上一盏,将光亮压到最低,然后拿起那本《九章算术》,强迫自己凝神去看那些熟悉的数字和算式。这是母亲留给她的,也是能让她心绪最快平静下来的东西。

      时间在寂静与等待中缓缓流淌。铜漏滴答,更鼓遥遥。沈知意看了几页书,心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锦帘之后。她起身,走到帘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挑起,只侧耳倾听。里面呼吸声依旧粗重,但似乎平稳了些。

      她退回书案,刚坐下,内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闷哼,紧接着是布料摩擦和身体辗转的声音。

      沈知意心头一紧,霍然站起。是伤口疼,还是发热又起了?

      她快步走到帘边,这次没有再犹豫,轻轻挑起一角缝隙。内间只点了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光线昏暗。透过床帐的薄纱,能看到多铎高大的身影在榻上不安地辗转,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呓语,额头上似乎又布满了汗珠。

      守夜的仆妇并未闻声而来,或许在耳房睡着了。

      沈知意咬了咬唇,想起胡管事“眼明手快”的嘱咐,也顾不得许多,轻轻掀帘走了进去。

      药味和血腥气更加浓重。她走到床边,就着微弱的光线看去,只见多铎剑眉紧锁,额发已被汗水浸湿,一缕缕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似乎在忍着极大的痛楚,下唇被咬得没了血色。

      旁边小几上放着水盆和干净的帕子。沈知意浸湿帕子,拧得半干,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额头的汗水。她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触碰到他的伤口。

      冰凉的触感似乎让他好受了些,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呓语也低了下去。沈知意稍稍松了口气,正欲收回手,手腕却忽然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死死攥住!

      那力道极大,带着伤病中人不容反抗的强势,捏得她腕骨生疼。

      沈知意惊得险些叫出声,一抬头,正对上多铎不知何时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因为高烧而布满了血丝,眼底却没了往日的深邃锐利,只剩下一片灼热的、带着些许迷茫和脆弱的水光。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在辨认,又仿佛只是本能地抓住身边最近的、带着凉意的东西。

      “王……王爷?”沈知意声音发颤,试图挣开,却徒劳无功。他的手掌滚烫如火,那热度透过皮肤,几乎要灼伤她的血脉。

      多铎没有回答,只是依旧死死攥着她,目光在她脸上逡巡,从惊惶的眉眼,到失去血色的唇瓣。他的呼吸粗重地喷在她的手背上,带着灼人的热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昏暗的灯光,交织的呼吸,紧握的手腕,空气中弥漫的药味与血腥,还有彼此眼中倒映的、模糊而不真实的身影。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多铎眼中那层迷茫的水光似乎退去些许,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是你。”

      两个字,轻如叹息,却重重砸在沈知意的心上。她忘了挣扎,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多铎似乎用尽了力气,缓缓松开了手,闭上眼睛,眉头又因痛楚而蹙起,但抓住她手腕的那只手,却无力地滑落下去,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掌心,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水……”他低喃。

      沈知意如梦初醒,慌忙退开两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她定了定神,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水杯凑到他唇边。

      多铎就着她的手,慢慢喝了几口,喉结滚动。水流过他干裂的唇,留下一丝润泽。

      喝完水,他重新躺下,似乎疲惫至极,不再看她,只从喉间溢出几个字:“外间……候着。”

      “……是。”沈知意低低应了一声,将水杯放回,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内室。

      锦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那个充满病痛、脆弱与意外触碰的空间。沈知意背靠着冰凉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用那只刚刚被他攥住、此刻仍残留着滚烫触感和细微疼痛的手,紧紧按住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

      掌心被他指尖擦过的地方,像被火星燎过,灼热久久不散。

      夜色深沉,澄心斋内,一盏孤灯,两处心潮,俱难平息。血色归途的终点,并非安宁,而是另一段更加莫测、也更加危险的旅程的开端。那道看似厚重、区隔着尊卑内外的锦帘,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悄然推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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