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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二节 兄影幢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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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心斋的药味,在八月溽热的空气里,沉甸甸地弥漫着,仿佛连光线都沾染了苦涩。多铎的高热在御医的猛药下,终于在第三日清晨退去些许,转为持续的低烧和伤口反复的胀痛。他清醒的时间渐长,但精神萎顿,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目养神,偶尔因疼痛而眉心紧蹙。
沈知意依旧在外间值守。那张宽大的书案成了她临时的天地。胡管事陆续送来一些需要紧急处理的战后文书——主要是军功初步核验的清单、赏赐预备的草案,以及王府自身因这场战事产生的庞大开支汇总。这些不再是冰冷抽象的数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可能是一条曾在锦州城下搏杀的性命,每一笔开支,都浸染着战火与血汗。
她处理得异常谨慎,每一处存疑都用小字另纸标注,誊录得工整清晰。偶尔,内间会传来多铎低沉嘶哑的询问,关于某笔抚恤的数目,或是某处军械损耗的核对。她便隔着锦帘,轻声而清晰地回答。她的声音似乎有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多铎听着,那因伤痛和烦躁而紧绷的神经,会稍稍松弛一些。
有时,他也会在她禀报完正事后,简短地问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外头……什么时辰了?”
“回王爷,申时三刻了。”
“嗯。”
“盛京……这几日天气如何?”
“回王爷,白日炎热,入夜后有些风,还算爽利。”
“……”
简短至极的对话,却像细小的溪流,在这被伤痛和药味隔绝的空间里,悄无声息地流淌,滋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沈知意端药进去时,他会自己伸手接过碗,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触碰,一触即分,滚烫而短暂。换药时御医操作,他在剧痛中闷哼,牙关紧咬,汗水涔涔,目光却会下意识地寻找帘外那个沉静的身影,仿佛那是一个可以锚定意识的坐标。
这微妙而脆弱的平衡,在第四日午后被骤然打破。
院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铠甲铿锵,人未至,粗豪的嗓门已如炸雷般滚了进来:“十五弟!十五弟如何了?!”
守在门口的戈什哈慌忙行礼:“奴才给英亲王请安!王爷他……”
话音未落,一个高大魁梧、满脸虬髯、身着石青色亲王常服的身影已大步流星闯入澄心斋外间,带来一股炽热的风和浓烈的马匹气息。正是多铎的同母二哥,英亲王阿济格。他豹眼圆睁,径直就要往内间闯。
胡管事和福晋闻讯急急从内间迎出,堪堪在锦帘前将他拦住。
“二哥!”福晋博尔济吉特氏勉强维持着镇定,“王爷刚服了药睡下,御医嘱咐需静养,不宜惊扰。”
阿济格脚步一顿,目光如电,先扫过福晋略显憔悴的脸,随即落在屋内——立刻便锁定了书案后那个正在起身、垂首肃立的青色身影。那是个汉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在这满是满蒙亲贵、仆役环绕的王爷静养之所,显得格格不入。
“这女子是谁?”阿济格浓眉一拧,声若洪钟,直接指向沈知意,“怎在此处?药气冲撞,闲杂人等都该退出去!”
屋内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仆役的头垂得更低。福晋脸色微白,迅速看了胡管事一眼。
胡管事连忙躬身,语气恭谨却清晰:“回英亲王话,此女名沈知意,是府中账房。因通晓书算,熟知此次军需账目往来,王爷此前有吩咐,战后诸多账务需及时厘清,故命她在此外间协理,随时听候王爷垂询。”他将“王爷吩咐”、“熟知军需”咬得略重。
“账房?”阿济格嗤笑一声,满是不屑,“府里没人了?让个汉女奴才在这儿伺候笔墨?还‘随时垂询’?十五弟伤的是胳膊,不是脑子!军营里那些笔帖式、章京都死绝了不成?”他大手一挥,带着战场上下来的煞气,“让她出去!这里药味重,别碍手碍脚,冲了十五弟养伤!”
这话极不客气,几乎是将沈知意视作污秽之物。沈知意指尖掐入掌心,依旧垂着头,一动不动,背脊却绷得笔直。
福晋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又碍于阿济格的脾气和身份。胡管事额角见汗,正待再解释——
内间,传来多铎嘶哑却清晰的声音,带着重伤后的虚弱,却不容置疑:
“二哥……是我让她在此的。”
锦帘被一只未受伤的手微微挑起。多铎靠坐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因为发热而泛着血丝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地看向外间,落在阿济格身上,也极快地掠过沈知意僵直的背影。
“账目繁杂,非她不可。”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却字字清晰,“二哥……不必担心。”
阿济格愣住,显然没料到多铎会为一个汉女账房开口,且语气如此肯定。他瞪着多铎,又回头狠狠剜了沈知意一眼,终究是更关心弟弟的伤势,重重哼了一声:“你既要用,随你!只是养伤要紧,少劳神!”算是勉强揭过。
多铎不再多言,放下锦帘。阿济格又粗声问了几句伤势,得知毒已控制,只是失血过多需将养,这才稍稍放心,但依旧骂了几句放冷箭的明军卑鄙,又对御医呼喝了几句“用好药”、“仔细伺候”,才风风火火地离去,仿佛他来这一趟,就是为了确认弟弟死不了,再吼上几嗓子。
澄心斋重新安静下来,但那紧绷的气氛并未消散。阿济格的闯入,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深藏的漩涡。
福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看向沈知意的目光,已不只是冰冷,更添了几分深刻的忌惮与厌恶。连胡管事都暗自叹气,知道这位英亲王一番闹腾,将沈知意彻底推到了明处,也推到了风口浪尖。
沈知意默默坐回书案后,重新拿起笔,却发现指尖冰冷微颤。阿济格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驱逐,像一盆冰水,将她这几日因多铎些许依赖而升起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浇得透心凉。她再一次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一个“有用”的汉女奴才,仅此而已。在英亲王阿济格,乃至更多满洲贵胄眼中,她恐怕连“碍眼”都算不上,只是一件不合时宜、该被清理的摆设。
她强迫自己凝神于眼前的账册,数字却有些模糊。
未及一个时辰,院外再次传来动静。这次的脚步声沉稳许多,却带着更重的威仪。通传声次第响起:“睿亲王到——”
多尔衮来了。
与阿济格的雷厉风行不同,多尔衮的到来安静而有序。他并未直接闯入,而是在外厅稍候,由胡管事和福晋迎入。他穿着一身宝蓝色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清癯,一双凤目深邃难测,静静听着御医详细回禀多铎的伤势与治疗方案,偶尔问上一两句,切中要害。
随后,他才缓步走入内间探视。兄弟二人的谈话声压得很低,外间听不真切,只隐约传来多铎断续的应答和咳嗽。大约一刻钟后,多尔衮走了出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外间书案后那个始终垂首敛目、却无法被忽视的身影上。
他的打量,与阿济格截然不同。没有外露的情绪,没有言语的褒贬,只是平静地、仔细地看了她片刻。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内里,带着审视器物般的冷静与估量。
沈知意感觉到那目光,后背的寒意更甚,几乎要沁出冷汗。她屏住呼吸,维持着最恭顺的姿态。
多尔衮并未对她说话,转而看向一旁的福晋和胡管事,语气平和:“十五弟伤势要紧,此处需得绝对清净。一应伺候之人,务必精心,也要底细清楚,莫让闲杂扰了休养。”
“十四哥说的是。”福晋连忙应道。
多尔衮点了点头,又仿佛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听闻此女于账目一道颇有能为,十五弟既用着顺手,便好生用着。只是,”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淡,“分寸规矩,不可废弛。王府内外,眼睛多得很。”
这话,听着是嘱咐福晋和胡管事约束下人、注意影响,实则每一个字都敲在沈知意心上。“用着顺手”,是肯定她的价值,也限定了她的位置——“工具”。“分寸规矩”,是划下的红线。“眼睛多得很”,则是赤裸裸的警告——她已处在权力视野的中心,一举一动,皆有人注目。
“嗻,谨记睿亲王教诲。”胡管事和福晋齐声应道。
多尔衮不再多言,又叮嘱御医几句,便起身离去。他的到来与离开,都像一阵无声的风,却让整个澄心斋的压力倍增。
锦帘之内,多铎闭着眼,似乎疲惫已极。但多尔衮那番话,他显然听得清清楚楚。
外间,沈知意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已被指甲掐出几个深深的月牙印。她抬头,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触手冰凉的事物——那是一枚跌落在地的羊脂白玉扳指,通体无瑕,只在内侧镌刻着一个极小的、满文的“睿”字。
想必是方才多尔衮坐下询问御医时,无意中从指间滑落的。
沈知意盯着那枚扳指,像盯着一团无声燃烧的冰焰。它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代表着无处不在的审视与危险。她缓缓伸手,用一方素白帕子,极其小心地将其包裹起来,没有触碰分毫,然后起身,走向内间。
在锦帘前,她停下,轻声禀报:“王爷,外间拾得一枚玉扳指,似是睿亲王殿下遗落之物。”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多铎低沉的声音:“……拿进来。”
沈知意挑帘而入,低着头,将帕子包裹的扳指呈到榻边。
多铎没有接,只是看着那素帕包裹的轮廓,良久,才道:“放那儿吧。稍后……让胡成处理。”
“是。”沈知意将东西放在床边小几上,依旧垂着头。
“方才……”多铎的声音有些干涩,“英亲王的话,不必放在心上。”
沈知意微微一颤,低声道:“奴婢不敢。”
“睿亲王的话,”多铎顿了顿,似乎斟酌着词句,“……也是为王府规矩计。”
“……奴婢明白。”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明白什么?明白自己只是“用着顺手”的工具?明白“分寸规矩”是不可逾越的天堑?还是明白,这片刻的病中倚重与微妙默契,在真实的权力与血缘壁垒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多铎看着她低垂的、露出的一段纤细脆弱的脖颈,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昨日他高热昏沉时,无意识攥出的淡淡红痕。他胸口某处忽然被一种陌生的滞闷感堵住,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喉头却像被砂纸磨过,最终只是疲惫地合上眼,挥了挥手。
“……出去吧。这里……不必一直守着。”
沈知意屈膝,无声退了出去。
锦帘落下,再次隔开两个世界。
外间,暮色渐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冰冷的地面上。内间,药味弥漫,多铎睁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纹样,眼前却晃过二哥暴怒的脸、十四哥深不可测的眼,还有她方才退下时,那挺直却单薄如纸的背影。
兄长的影子,如同幢幢鬼魅,已然侵入这方病榻之地。而他与她之间,那堵无形的心墙,在血火与权谋的映照下,似乎刚刚显露出一道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