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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三节 夜语低徊 ...


  •   自睿亲王多尔衮离去后,澄心斋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更深沉的寂静。这寂静并非无声,而是某种沉重的东西弥漫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御医每日照例请脉换药,仆妇们轻手轻脚地进出,福晋也每日必来探视,坐在榻边温言细语地说些府中琐事或宫里动向。多铎多数时候只是闭目听着,偶尔“嗯”一声,面色沉寂,看不出情绪。

      沈知意依旧在外间。她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如同墙角那架多宝阁上一只最不起眼的青瓷瓶。除了必要的事务禀报和送药换水,她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将自己完全埋首于账册文牍之间。连呼吸都放得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是怕那日阿济格的鄙夷和多尔衮的审视,再度落在自己身上。

      多铎那句“不必一直守着”之后,她便在入夜后,将值守的位置挪到了外间与耳房相接的屏风后。那里有一张小几,一盏孤灯,既能隐约听到内间的动静,又算不得“一直守着”,全了彼此那份心照不宣的避忌。

      然而,有些东西终究不同了。阿济格的闯入像一把粗糙的锉刀,磨掉了表面那层客气而疏离的壳;多尔衮的告诫则如一面冰冷的铜镜,照出了内里残酷的底色。两人之间那点因伤病而短暂滋生的、模糊的亲近感,被这突如其来的现实寒流冻得僵硬,却又在僵硬之下,滋生出一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暗流。

      多铎的伤在御医精心调理下,红肿渐消,高热也彻底退了,只是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和伤口愈合时的麻痒疼痛,依旧折磨着他。他开始在白天更长时间地清醒,有时会让人扶起,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那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出神。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道厚重的锦帘,落在帘外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上,停留片刻,又淡淡移开。

      沈知意能感觉到那目光,如羽毛轻扫,又如薄刃刮过。她不抬头,不回应,只是将头垂得更低,笔下的字迹却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这日午后,福晋刚走不久,内间传来多铎沙哑的声音:“外间有人吗?”

      沈知意搁下笔,起身走到帘边:“奴婢在。”

      “进来。”

      她挑帘而入,垂手侍立。多铎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了许多。他穿着月白色的中衣,未系外袍,左臂的绷带依旧显眼。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那些军功核验的单子,拿来我看。”他说,声音没什么力气。

      沈知意应了声“是”,转身去外间取来一叠整理好的文书,恭敬地呈上。

      多铎用未受伤的右手接过,一页页翻看。他看得很慢,眉头时而微蹙。室内只余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这一笔,”他忽然指着其中一处,“呼伦贝尔佐领下,斩首三级,赏银三十两。按新颁的赏格,斩首一级赏银十五两,三级该是四十五两。为何记三十两?”

      沈知意略一思索,答道:“回王爷,奴婢查阅过兵部上月补发的细则,呼伦贝尔佐领所部在此役中隶属右翼策应,非正面破敌,赏格减半。故三级按十五两计,共四十五两,然其中一名首级经辨认系重伤后自戕,按例只能算半级,折银七两五钱。总计三十七两五钱,账房取整,记为三十两。细则附页在最后,请王爷过目。”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连零头都记得分明。多铎依言翻到最后附页,果然如此。他抬眸,重新看向她。少女依旧垂着眼,侧脸在午后斜照的光线里,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刚才那一长串精准的数字不是从她口中说出,而是从某个精密的机括里流淌出来。

      “你倒记得清楚。”他道,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

      “分内之事。”她答得简短。

      又是一阵沉默。多铎放下文书,目光转向窗外。院中那株老槐树正枝繁叶茂,蝉声嘶哑地鸣叫着,搅动着沉闷的空气。

      “小时候,”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飘渺的意味,“最厌烦夏日午后,嬷嬷非得逼着午睡。帐子里闷热,蝉吵得人心烦。我便常偷偷溜去校场,看阿哥们布库(摔跤),或者缠着教习师傅学射箭。”

      沈知意微微一怔,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她保持着倾听的姿态,没有接话。

      “那时力气小,最沉的弓拉不开,就用小弓,对着草靶子,一箭一箭地射。”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十箭里,总能中个七八箭。师傅夸我有天分,先帝……父皇那时也来看过,摸着我的头,说,‘这小子,眼神准,手稳,像朕。’”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沈知意却从这平淡中,听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怅惘。先帝努尔哈赤,那是多么遥远而巍峨的存在。而眼前这个重伤未愈、略显憔悴的年轻郡王,也曾是那个被父皇摸着头夸奖“像朕”的孩童。

      “后来呢?”她轻声问,几乎是不由自主。

      “后来?”多铎扯了扯嘴角,那弧度算不上是笑,“后来父皇驾崩,额涅(母亲)殉葬,我们兄弟三人……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

      他的声音低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沈知意的心猛地一缩。大妃阿巴亥被迫殉葬,这是满洲旧制,也是清初宫廷一段惨烈的往事。她听说过,却从未想过,会从当事人口中,以如此平静而疲惫的语气说出来。那平静之下,该是怎样的惊涛骇浪与彻骨寒凉?

      她抬起眼,第一次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主动看向他。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模糊,那总是锐利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空茫一片,仿佛透过浓密的槐叶,看向了更遥远的、血与火交织的过去。

      “那时觉得,校场上的靶子真大,怎么射都中。”他继续道,声音更轻了些,“如今才知道,这世上的靶子,未必都画在草垛上。有时候,你看得再准,手再稳,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射。”

      这话里蕴含的无力与迷茫,与他平日的杀伐果决判若两人。或许是因为伤病削弱了意志,或许是因为这午后的寂静与蝉鸣勾起了深藏的倦怠,又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安静聆听的汉女,奇异地让他感到一丝不必设防的松弛。

      沈知意静静地听着。她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想起在沈府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的岁月。她当然无法与他的家国剧变、权力倾轧相比,但那被命运拨弄、无处着力的感受,或许有那么一丝相通。

      “奴婢小时候,”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母亲教奴婢打算盘。家里穷,买不起好算盘,就用旧筷子削了珠子,用麻绳穿着。珠子大小不一,拨起来总卡住。母亲就说,珠子不顺,是心不静。心里静了,手上就准了。”

      多铎转过头,看向她。这是他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的事,说起那个早已在户册上被一笔勾销的“生母柳氏”。

      “后来珠子磨光滑了,也就不卡了。”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转瞬即逝,“母亲说,人过日子,也像拨算盘。起初总是磕磕绊绊的,珠子不顺,档位不清。可日子久了,经的事多了,心磨平了,手稳了,账……也就渐渐清楚了。”

      她没有说“心磨平了”是幸还是不幸,也没有说“账清楚了”是否就意味着如意。她只是平淡地叙述着,如同在说今日的天气。

      多铎久久地看着她。她依旧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秀,唇色浅淡。这个汉女,有着最沉静的外表,和最坚韧的内里。她像是在告诉他,即便出身微贱,即便命运多舛,人也可以像那粗糙的算盘珠子一样,在生活的摩擦中,把自己磨得光亮、顺滑,然后,稳稳地,一档一档,去计算自己的人生。

      “心磨平了……”他低声重复了一句,不知是疑问还是叹息。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胡管事刻意压低却难掩焦灼的通报:“王爷,兵部紧急文书,六百里加急送到!”

      方才那片刻罕见的、几乎触及灵魂的宁静,瞬间被打破。

      多铎眼中那点空茫和怅惘如潮水般退去,瞬间恢复了属于豫郡王的锐利与冷凝。“拿进来。”他沉声道,声音虽哑,却已带上了惯常的威势。

      胡管事捧着一封插着羽毛的急报匆匆而入。多铎接过,迅速拆开,目光扫过,脸色陡然沉了下来,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

      沈知意悄然退后两步,垂首侍立,将自己重新隐入背景。方才那番关于童年、关于算珠的对话,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而不真实的梦。梦醒了,他依旧是那个身处权力漩涡、肩负家国重任的和硕豫郡王,而她,依旧是那个在账册与数字间寻找立身之地的汉女奴婢。

      多铎看罢文书,沉默良久,对胡管事吩咐:“去请范先生(范文程,皇太极重要谋臣,此时可能已受重用)过府,就说我有要事相商。另外,让书房预备笔墨。”

      “嗻。”胡管事领命而去。

      内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多铎的目光重新落到沈知意身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尚未散去的凝重,有被打断交流的些微不豫,还有一丝更深的东西。

      “你刚才说,”他忽然道,“心里静了,手上就准了。”

      沈知意心头微动,不知他为何又提起这个,只低声应道:“是。”

      “若是心静不了呢?”他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困惑的意味,仿佛真的在向这个擅于理清账目的女子,寻求一个关于“心”的答案。

      沈知意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眸深处,有征战杀伐留下的血丝,有伤病未愈的疲惫,有面对复杂朝局与兄长审视的压力,还有方才那一瞬流露出的、属于“人”而非“王爷”的脆弱。

      她静静地看着他,片刻,才轻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坚定:

      “那便只能,先让手稳着。”

      心可以乱,可以迷茫,可以痛苦。但该做的事,该走的路,该算清的账,该射出的箭,手不能抖。

      多铎怔住了。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睛,那里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片坦然的沉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层层涟漪。

      先让手稳着。

      是啊,心可以乱,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棋在局中,不得不落。这或许,便是他的宿命。

      他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深沉的平静。“退下吧。”他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

      “是。”沈知意屈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重新隐入外间屏风后的阴影里。

      锦帘内外,再次被寂静填满。只是这寂静,与先前已有些不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方才那番关于童年、算珠和心手的对话里,悄然滋长,又悄然沉淀下去,沉入彼此心底最深的角落,等待着某个不可知的未来,破土而出。

      蝉声依旧嘶鸣,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多铎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投向那遥不可及的碧空。而沈知意坐在屏风后,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袖中那枚母亲留下的、早已磨得光滑的旧算珠。

      夜语未曾真正响起,只在白日的蝉噪与光影中,低徊了一瞬,便又归于沉寂。但那低徊的余音,却已深深镌刻进时光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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