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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四节 药香如刃 ...


  •   自那日午后关于“心”与“手”的简短对话后,澄心斋的气氛又悄然变了几分。那是一种更深的寂静,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两人之间流转,将先前因阿济格和多尔衮带来的剑拔弩张,稀释成一种更为粘稠、更为微妙的张力。

      多铎不再频繁唤她,处理文书时也多是让胡管事或书房的小厮经手。但沈知意能感觉到,那道锦帘之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次数,似乎多了。那目光不再带着审视或评估,而是更深沉,更复杂,有时只是静静地停留片刻,便又移开。

      御医说,王爷伤口愈合尚可,但失血过多导致的气血两亏,需得慢慢将养,汤药不可断,饮食亦要精细。福晋亲自盯着小厨房,每日变着花样地炖煮补品。然而多铎胃口始终不佳,送进去的吃食,常常是原样端出大半。

      这日,轮到沈知意值守的下午。她正低头誊录一份户部关于战后田亩清丈的文书副本,内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紧接着是瓷碗落地的清脆碎裂声,和仆妇低低的惊呼。

      沈知意搁下笔,走到帘边,低声问:“王爷?”

      里面传来多铎带着喘息、明显压抑着不耐与烦躁的声音:“……拿走!这药腥气冲天,如何能入口!”

      一个仆妇端着碎瓷和泼洒的药汁,面色惶恐地退了出来。那药味确实浓烈扑鼻,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苦。

      沈知意看着那狼藉,又听内间断续传来的、强忍的咳嗽声,沉默片刻,转身去了小厨房。

      小厨房里热气蒸腾,药吊子咕嘟咕嘟地响着,两个仆妇正忙着。见她进来,都有些诧异。沈知意福了福身,温声道:“两位嬷嬷,王爷嫌药味腥苦,用不下去。不知可否借灶火和小炉一用?奴婢想试试能否将药气减淡些。”

      其中一位年长的仆妇姓赵,是专管煎药的,闻言皱眉道:“沈姑娘,这方子是御医开的,药材分量火候都有定数,岂可随意更改?万一减了药性,谁担待得起?”

      “嬷嬷放心,奴婢并非更改方子。”沈知意声音依旧平和,“只是听闻有些药材,辅以陈皮、甘草同煎,或是在服药后即刻含一枚盐渍梅子,可压腥气,促药力下行,且不损主方。不知可否让奴婢一试?若是不成,再按原样煎来便是。总好过王爷一口不用,延误了病情。”

      赵嬷嬷将信将疑。旁边另一位年轻些的仆妇低声道:“赵嬷嬷,沈姑娘说得也在理。王爷这几日进药艰难,福晋也着急。若是沈姑娘有法子让王爷顺利用药,也是功劳一件。”

      赵嬷嬷犹豫片刻,看了看沈知意沉静的脸,终于松口:“那……姑娘小心些,就在这小炉上试,万不可动了那边的药吊子。”

      “多谢嬷嬷。”沈知意挽起袖子,净了手。她让仆妇取来一小包甘草和几片陈皮,又寻来一小罐上好的岭南蜜渍金桔。她将御医开的药方仔细看了一遍,记下几味主药,心中大致有数。然后,她取了一份新的药材,放入小陶罐,加入比平时略多的清水,又放入两片陈皮、一小节甘草。

      “姑娘,这水是不是多了?”赵嬷嬷不放心。

      “水多些,文火慢煎,药性温和,腥气也散得慢些。”沈知意解释道,将小陶罐坐在小炉上,细细拨弄炭火,让火苗保持稳定而微弱。

      她守在炉边,目不转睛地看着陶罐。水渐渐滚了,药气蒸腾出来。她并不像平常煎药那样盖紧盖子,反而将盖子虚掩,留出一道缝隙,让浓烈的药气随着水汽缓缓散出。待罐中水耗去小半,药汁颜色转深,她才将盖子盖严,转为文火慢煨。

      煎药的空隙,她洗净手,将几颗蜜渍金桔仔细去了核,用干净的小石臼轻轻捣烂,和入少许温热的蜂蜜,调成一小碟浓稠的蜜膏。

      约莫半个时辰后,药煎好了。滤出的药汁颜色澄亮,比往常看起来清透些。浓烈的腥气似乎真的淡了许多,代之以一种混合了陈皮清甘、甘草微甜的复杂气息,虽然依旧苦涩,却不再那么令人作呕。

      沈知意将药汁倒入一个天青色的薄胎瓷碗中,又用热水温着一个盛了蜜膏的小碟,一同放在托盘里,亲自端了进去。

      内间,多铎靠坐在床头,脸色因方才的咳呛和烦躁而有些潮红,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不耐。见沈知意端着药进来,他眉头下意识一皱,但鼻尖微微一动,似乎察觉到了那药气与往日不同。

      沈知意将托盘放在床边小几上,垂首道:“王爷,药煎好了。奴婢斗胆,略改了煎法,或可减些腥气。请王爷用药。”

      多铎没说话,目光落在那碗颜色似乎浅了些的药汁上,又扫过旁边那碟金黄油亮的蜜膏。

      “这是什么?”他示意那蜜膏。

      “是蜜渍金桔捣烂调成的,性温,可理气润喉。王爷若嫌药苦,用药后含一小勺,可压苦味,也有助药力。”沈知意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禀报一件寻常公务。

      多铎盯着那蜜膏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她。她低眉顺眼地站着,午后细碎的光透过窗纱,在她半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她挽起的袖口露出小半截纤细的手腕,腕骨玲珑,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白皙,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夜被他攥住时留下的、早已淡去的红痕。

      他没有立刻喝药,反而问道:“你懂药理?”

      “奴婢不敢说懂。”沈知意如实回答,“只是幼时家贫,母亲多病,常需自己照料。母亲畏苦药,奴婢便学着用些土方,或改变煎法,哄母亲用药。略知皮毛,登不得大雅之堂。”

      又是母亲。多铎想起她上次说起算盘珠子。她似乎很少提及自身,偶尔提及,总和那个早逝的、教会她生存智慧的母亲有关。

      他没有再问,伸手端起药碗。药汁温热,凑近唇边,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腥气果然淡了许多,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微带甘冽的气息。他闭了闭眼,将药一口饮尽。

      苦涩依旧席卷了味蕾,但并非难以忍受。他放下碗,眉头依旧皱着,喉间滚动,强压下翻涌的呕意。

      沈知意适时地将那碟蜜膏往前推了推,递上一柄小巧的银匙。

      多铎看了她一眼,接过银匙,舀了约莫小半勺蜜膏,送入口中。清甜中带着微酸、又有金桔特有芬芳的滋味瞬间在舌尖化开,霸道地冲淡了那令人不快的苦涩,一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安抚了因药力刺激而有些翻腾的胃脘。

      他紧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沈知意垂着眼,却能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她默默收拾了药碗,用温水浸湿的干净帕子替他擦拭了嘴角可能沾染的药渍,动作轻柔而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

      她的指尖隔着微凉的帕子,不经意地擦过他的下颌。那触感极其轻微,却让多铎浑身微微一僵。

      沈知意也察觉了,动作顿住,随即迅速收回手,退后一步,低声道:“奴婢僭越了。”

      多铎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她低着头,耳根处却悄悄漫上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薄红。那抹红,在午后朦胧的光线里,竟比任何胭脂都更鲜活,也更……惊心动魄。

      他忽然觉得,口中那蜜膏的甜,似乎有些过于黏稠了,一直甜到了心底某个角落,又泛起一丝陌生的、带着轻微刺痛的涩。

      “这法子,是谁教你的?”他问,声音有些低哑。

      沈知意依旧垂着头:“是……是奴婢自己胡乱想的。母亲喝药时,也怕苦,奴婢便去野地里寻些甜草根,或是攒下几文钱买一小包冰糖。后来发现,金桔蜜渍后,香气能压苦,性子也温和,便常备着。”

      自己胡乱想的。为了那个贫病交加、只能靠女儿“胡乱想”些法子哄着吃药的母亲。

      多铎胸口那处陌生的滞闷感,又隐约浮现。他挥了挥手:“……下去吧。药……明日还这么煎。”

      “是。”沈知意端起托盘,屈膝行礼,转身退了出去。步履依旧平稳,只是背影似乎比进来时,更僵硬了些。

      回到外间,她将碗碟交给仆妇,重新坐回书案后,却半晌没有动作。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隔着帕子触碰他下颌时,那短促而清晰的温热与坚毅的轮廓。还有他最后看她的那一眼……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心慌意乱,不敢深想。

      内间,多铎独自靠着床头。口中蜜桔的甜香渐渐淡去,草药的清苦回甘却丝丝缕缕地泛上来,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他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自己的下颌——方才被她指尖隔帕触碰过的地方。

      药香犹在,却仿佛化作了无形的刃,在他以为早已冷硬的心防上,划开了一道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裂痕。而那裂痕深处,有什么被长久压抑、刻意忽略的东西,正悄然探出头来,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与存在感。

      他闭上眼,试图驱散那不该有的悸动,脑海中却反复浮现她低头调蜜、安静递匙、耳根微红的模样。那么寻常,又那么……不同。

      窗外,蝉声不知何时停了。暮色渐合,将澄心斋温柔地包裹。一帘之隔,两人各自静坐,一室药香弥漫,如同无声的潮水,将某些悄然滋长的情愫,与某些注定艰难的抉择,一同浸染得深沉而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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