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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五节 裂痕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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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沈知意改了煎药的法子,多铎喝药果然顺畅了许多。虽然依旧皱眉,但总算能按时按量服下,不再动辄打翻药碗。福晋得知后,淡淡夸了句“还算有心”,又额外赏下一匹宫缎,便不再过问。澄心斋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那种表面的、紧绷的平静里。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多铎的精神一日好似一日,伤口愈合的麻痒代替了剧痛,却更加磨人。他开始更多地下床走动,起初只是在室内踱步,后来便让人搬了张藤椅放在廊下,每日午后,只要天气尚可,便在廊下坐一会儿,看看庭院里那几株日渐染上秋意的花木。
沈知意依旧守在外间,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账册文书。有时多铎会让她将一些不甚紧要的公文拿到廊下,他就坐在藤椅里,披着外袍,一份份地翻看。偶尔看到疑处,或是有意考教,便会出声问她。她总是能迅速而清晰地答出,账目如何,款项几何,疑点何在,条分缕析,从不含糊。
这成了两人之间一种奇特的相处模式。阳光透过廊檐,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则垂手立在阶下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主一仆,一明一暗,一问一答。话题从不涉及私事,只有枯燥的数字和冰冷的公务。但就在这一问一答间,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如同庭院墙角悄悄蔓延的藤蔓,无声无息地生长着。
这日午后,天高云淡,已有几分初秋的爽利。多铎看罢一份关于关外几处马场今岁马驹损耗的呈报,眉头微锁,将文书递还给侍立一旁的沈知意:“盛京周边马场,今年春瘟,马驹折损竟比往年多了两成。兵部报上来的抚恤银两,却只增了一成五。你如何看?”
沈知意接过文书,并未立刻翻阅,而是略一思索,便道:“回王爷,奴婢上月核销内务府采买皮货账目时,曾见有从喀尔喀蒙古购入生牛皮八百张的记录,单价较往年上涨三成。询之采办,答曰今岁关外牛瘟亦盛,牛皮紧俏,故而价涨。”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马驹折损增多,牛皮价涨,皆因春瘟盛行。兵部抚恤只增一成五,若非抚恤标准有变,便可能是……折损数目,有所保留。”她说得谨慎,但意思明确——兵部可能虚报了马驹折损,克扣了抚恤银两。
多铎看着她,眼中掠过一丝激赏。他并未告诉她,自己早已察觉兵部这笔账有问题,方才一问,不过是看她能否从繁杂的账目信息中,捕捉到这些看似无关、实则内在勾连的线索。她不仅看到了,还给出了合理的推测。
“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继续问,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沈知意心头微凛。这已不止是核对账目,近乎是询问政事了。她斟酌着字句:“奴婢愚见,或可着人暗查几处马场实际折损数目,与兵部所报两相对照。再者,抚恤银两发放,必有经手官吏、领取牧户画押,循迹而查,或能知其详。”
没有直接说“兵部贪墨”,而是给出了具体可操作的核查路径。既点明了问题,又未越俎代庖,将决断权留给了他。
多铎靠在藤椅里,目光投向庭院中一株叶子开始泛黄的海棠,沉默了片刻。秋风拂过,带来些许凉意,也吹动了他额前未束的几缕黑发。
“你可知,”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倦意,“这些马驹,许多并非死于春瘟。”
沈知意一怔。
“关外苦寒,牧草不丰。有些佐领,为了多报损耗,多得抚恤,或是为了掩盖驯养不力、马匹羸弱,便会……”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沈知意默然。她只从数字中看到不合理,却未曾深想这“不合理”之下,可能掩藏着更触目惊心的阴暗——人为的牺牲。
“朝廷每年拨下大笔银钱养马、练兵,指望着他们守土开疆。”多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沉重,“可下面的人,看到的往往只是眼前的银钱,是往上爬的阶梯。战马折损,于他们,不过是一串可以涂抹的数字;于前线将士,却是少了一条腿,少了一条命。”
他说这话时,并未看沈知意,依旧望着那株海棠,侧脸的线条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冷硬,又有些寥落。这不是那个杀伐决断的豫郡王,也不是那个重伤虚弱的病人,而是一个看清了某些残酷真相、却又不得不与之共处的,疲惫的年轻人。
沈知意静静听着。她想起自己核对过的那些抚恤名单,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也想起多铎密信上那句“勿使前线将士寒心复寒身”。原来他一直在看着,在意着。
“王爷既知,为何……”她轻声问,问了一半,又顿住。为何不彻查?为何容忍?
多铎终于转过头,看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秋日午后阳光也照不透的寒潭。“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看得太清,反而寸步难行。朝廷这么大,边事这么紧,处处较真,谁来做事?”他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却毫无笑意,“能做的,不过是把住大关节,让该发的饷银、该到的粮草,尽量不少,尽量准时。至于那些蠹虫……慢慢清吧。”
这是沈知意第一次听他说起为政的“无奈”,甚至是某种程度的“妥协”。没有慷慨激昂,没有义愤填膺,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认命的清醒。这种清醒,比他发怒,更让她感到一种刺骨的凉意。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他总在深夜独自对着地图沉思,为何会对她核对的账目那样在意。因为那些冰冷的数字,是他为数不多的、能紧紧攥住的“真实”,是他试图在浑浊的洪流中,维持住一方“清明”的努力。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廊下只有秋风掠过檐角的声音,和远处隐隐约约的落叶声。
过了许久,多铎忽然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更像自言自语:“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个裱糊匠,哪里破了补哪里,补丁摞补丁,也不知哪天,就彻底糊不住了。”
沈知意心头一震。她看着他被阳光勾勒出的、略显单薄的侧影,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看着他搭在藤椅扶手上、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这个在世人眼中战功赫赫、权势煊赫的年轻郡王,内心深处,原来也藏着这样的无力与孤独。
她不知该如何接话。安慰是僭越,沉默又显得冷漠。
最终,她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如同叹息:“王爷……保重身体。”
多铎闻言,倏地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翻涌了一下,像是惊讶,像是触动,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他看了她许久,久到沈知意几乎要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但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缓缓地、一字一句地问道:“沈知意,你怕我吗?”
沈知意猝不及防,怔在当场。怕他?当然怕过。初入王府时的战战兢兢,被他点选时的惶恐不安,面对他威严时的屏息凝神……可不知从何时起,那种纯粹的、面对上位者的恐惧,渐渐变了味道。变成了面对他重伤时的揪心,变成了被他信任托付时的沉重,变成了此刻听他诉说无奈时,心底那丝陌生的、细密的疼痛。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简单地回答“怕”或“不怕”。
多铎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他看着她眼中清晰的挣扎和茫然,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看着她因紧张而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唇,忽然低低地、近乎无声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却仿佛带着某种释然,又带着更深的怅惘。
“怕也好,不怕也罢。”他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庭院,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只是那平淡之下,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在这府里,在这盛京,怕我的人很多,想利用我的人更多。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去做事吧。”
沈知意如蒙大赦,又仿佛若有所失。她躬身行了一礼,抱着那些文书,退回了屋内阴影之中。
廊下,秋风依旧。多铎独自坐在藤椅里,看着那株海棠树上,一片早衰的叶子,打着旋儿,悄然飘落。
心墙之上,被药香浸润出的那道细微裂痕,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漏进了一线光。那光照亮了些许从未示人的疲惫与孤独,也映出了墙外那个同样孤独、却始终努力挺直脊背的身影。
裂痕细微,光芒亦微弱。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便再也回不到原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