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者的冠冕》睡不醒居士

8、调查

　　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油脂顺着烤叉上的肉滴落，溅起点点火星。布伦特老板默默往炉膛里添了块劈柴，然后退回柜台后，继续擦拭那些似乎永远擦不完的木杯，独眼偶尔瞟向围坐在最大那张木桌旁的冒险者们。
　　雷恩脱下沾着室外寒气的外套，搭在椅背上，目光扫过同伴们的脸。“看来各位都有收获。谁先开始？”
　　格隆把空了一半的酒袋往桌上一墩，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粗声粗气地说：“我跟铁罐头去了镇子东头的铁匠铺。铺子是老鲍勃开的，那家伙手艺还行。”
　　他灌了口酒，继续道，“修家伙的时候我故意问起最近有没有啥怪事，老鲍勃刚开始啥也不说。后来还是他徒弟，一个半大孩子，趁师傅去后头拿煤，悄悄跟凯尔说，他夜里听见过后山方向有怪声，像哭又不像哭。老鲍勃回来听见了，把那孩子一顿臭骂，脸色难看得跟见了鬼似的。”
　　凯尔接过话头，声音平稳：“老鲍勃后来勉强承认，最近夜里确实不太平，但只说可能是山里的野兽。他提到镇长下令，天黑后所有镇民尽量别出门，尤其别靠近西边的老磨坊和北边的坟场。”
　　骑士顿了顿，“我注意到铁匠铺里新打了几件工具——不是农具，更像是……挖掘用的尖镐和加固用的铁箍。数量不多，但工艺要求不低，不像是普通镇民用得上的。”
　　雷恩的手指在木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没说话，示意继续。
　　莉娜从她的小包里倒出几样东西：一块暗红色、带着奇怪纹路的石头，几片边缘焦黑卷曲的树叶，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像是某种霉菌的絮状物。“我在镇子里转了转，”
　　她声音轻快，带着发现新奇事物的兴奋，“镇子西边，靠近那个废弃老磨坊的地方，地面有奇怪的痕迹，不是车辙，更像是……拖拽重物留下的浅沟，断断续续的。这石头是在沟边捡的，上面的纹路不像天然形成。”她把石头推给阿尔方索大师。
　　老法师接过石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单片水晶镜片，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白眉皱了起来。“有微弱的负能量残留……很淡，但确实存在。这种石头本地并不出产。”他又看了看那些叶子，“叶片是被暗蚀能量灼伤的，不是明火。至于这霉菌……”他摇摇头，递给旁边的雪莉。
　　年轻的牧师女孩用手指轻触了一下霉菌，立刻收回，脸上掠过一丝不适。“有不洁的气息……但非常微弱，混杂着普通的腐败味道。”
　　轮到芙蕾雅了。她坐直身体，衣袖在火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镇长肯定在隐瞒什么。”她语气肯定。
　　“他的宅邸里有不该存在的魔法残留，阴冷、晦涩，偏向死灵学派，但又有点……不一样。他承认为了给女儿治病请过游方术士，但反应很不对劲。而且，”她看了一眼雷恩，“外面那些镇民，他们的孩子失踪了，镇长却在搪塞。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塞尔文从阴影中发出声音，低沉平缓：“镇长宅邸后方有新建不久的地下储藏室，入口隐蔽，有锁。夜间有两人轮值守卫，不是普通镇民，脚步沉，呼吸方式像受过基础训练。宅邸二楼东侧房间，窗台有药草盆栽，但枯萎大半，窗后偶尔有人影，很瘦弱，应是镇长女儿。镇子北面坟场，有新土痕迹，但无新碑。”
　　艾莉娅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她抬起眼，棕栗色的眼眸在火光中显得温润。“我遇到了昨天那个女孩，莫娜。”她声音不大，但清晰。
　　“她妹妹莉塔八岁，前天失踪，她在西边老磨坊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妹妹的布娃娃。”随即从怀里取出那片暗沉的碎布，“这是她在同一地方发现的。莫娜说，失踪的四个孩子都是八到十岁，身体不算强壮。”
　　艾莉娅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莫娜说，镇长对小镇中的大家很好，她的女儿伊芳经常教孩子们识字，分点心给大家。但病重后很少露面了。镇长为了救女儿……想尽了办法。”
　　一时间，无人说话。只有壁炉火的噼啪声和屋外呼啸的风声。各种线索碎片般散落在桌上，带着寒意。
　　“黑袍术士，奇怪的魔法痕迹，体质偏弱的孩子失踪，新建的隐蔽地窖，坟场新土，老磨坊附近的拖痕和负能量残留……”雷恩缓缓总结，金色的眼眸里映跳动的火焰，冷冽而深邃，“还有镇民的恐惧，镇长的隐瞒和搪塞。”
　　格隆哼了一声：“听起来可不像是什么山里野兽干的勾当。”
　　“像是某种……献祭，或者黑暗仪式的准备。”阿尔方索大师沉吟道，手指捻着白须，“针对特定年龄段、体质偏弱孩童的掳掠，往往与需要纯净生命能量的邪恶仪式有关。黑袍术士，死灵魔法痕迹……”老法师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凯尔握紧了剑柄，脸色肃穆：“如果镇长真的牵涉其中，利用职权掩盖罪行，甚至可能是主谋……”
　　“我们缺乏直接证据。”雷恩打断他，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所有线索都指向可疑，但没有一样能直接证明镇长就是幕后黑手，或者他具体在做什么。老磨坊的痕迹、坟场的新土，可以有很多解释。黑袍术士可能是庸医也可能是骗子。孩子的失踪，在没有找到尸体或目睹掳掠过程前，也无法直接与镇长或黑暗仪式挂钩。”
　　他看向众人，“而且，别忘了我们的主要任务。国王的命令是处理黑暗山脉的威胁，不是来调查边陲小镇的失踪案。”
　　芙蕾雅急了，碧蓝的眼睛看向雷恩，带着不解和一丝被压抑的激动：“雷恩！难道就因为任务，我们就对那些失踪的孩子视而不见吗？那些父母……他们那么绝望！而且，如果这里的邪恶与黑暗山脉有关联呢？放任不管，可能会酿成更大的祸患！”她放在桌上的手微微握拳，指尖发白。
　　那股熟悉的牵引力骤然勒紧。雷恩感到太阳穴一阵刺痛，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强迫他去注视芙蕾雅，去认同她眼中的正义，去被她这份善良和坚持所打动。
　　他咬紧牙关，对抗着那几乎要让他点头同意的冲动。不能完全顺着来，但也不能强硬反抗。他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是一种带着理性克制的温和：“芙蕾雅，我理解你的心情。没有人会对无辜孩童的遭遇无动于衷。”他看到芙蕾雅因为他这句话而表情稍微缓和。
　　“但正因如此，我们才不能鲁莽。镇长在这里经营多年，树大根深。没有确凿证据，我们作为外来者强行调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让剩下的孩子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他目光扫过其他人：“我们需要更谨慎的计划。一方面，继续从外围收集信息，特别是找到能将失踪与镇长、或者与某个具体地点、人物直接联系起来的证据。另一方面，不能放松对黑暗山脉情报的搜集和准备。莉娜，你的机关小玩意儿，能不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探查一下镇长家那个地窖附近？”
　　莉娜眼睛一亮，摸了摸下巴：“地窖入口有锁有守卫……常规潜行我是不行，但如果是声东击西，或者用点小工具从远处观察……给我点时间想想。”
　　“塞尔文，”雷恩看向精灵，“你继续监视镇长宅邸和镇子边缘，尤其是夜间。注意任何异常的人员或货物流动。”
　　“格隆，凯尔，你们明天再去铁匠铺和酒馆，跟那些镇民聊聊，看能不能从侧面套出更多关于老磨坊、坟场，或者镇长家最近用人的情况。注意方式，别引起怀疑。”
　　最后，他看向芙蕾雅，那股牵引力让他不得不让自己的眼神和语气保持足够的专注与柔和：“芙蕾雅，你对魔力敏感，明天和我再去一趟镇子西边和北边，实地查看一下老磨坊和坟场区域。我们需要确认那些残留能量的具体情况和范围。”
　　芙蕾雅听到能和雷恩单独行动，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点了点头：“好。”
　　雷恩这才将目光转向一直安静坐在他身边的艾莉娅。不需要任何命运的牵引，他的眼神自然而然地软化下来，声音也褪去了所有刻意的成分，只剩下纯粹的关切：“艾莉，明天你留在旅店，或者和雪莉在一起。外面不太平，别单独走动。”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那个莫娜再来……或许可以多跟她聊聊伊芳小姐以前的事，或者镇子更早以前的情况。有时候，旧事里藏着真相的钥匙。”
　　艾莉娅迎上他的目光，棕栗色的眼眸清澈温和。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点头：“我会小心的。”
　　任务分派完毕，但气氛并未轻松。壁炉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石鸦镇的夜，似乎更冷了。
　　第二天是个阴霾的日子，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屋顶。寒风呼啸着穿过街道缝隙，发出鬼哭般的声响。
　　雷恩和芙蕾雅一早便离开旅店，朝着镇子西边走去。芙蕾雅裹紧了法师袍，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这里的负能量气息比镇上更明显了，”芙蕾雅低声说，法杖尖端微微发光，引导着她的感知，“混乱、痛苦……”
　　雷恩“嗯”了一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越往西走，房屋越稀疏荒凉，地面开始出现冻硬的泥泞和乱石。废弃的老磨坊像一头蹲伏的怪兽，出现在视野尽头。那是一座两层石木结构建筑，大部分木材已经腐朽塌陷，只剩下几堵斑驳的石墙兀立着，风穿过空洞的窗口，发出呜咽。
　　“就是这附近。”芙蕾雅停下脚步，蹲下身，手指轻触地面。淡紫色的魔力微光从她指尖渗出，渗入泥土。她闭上眼睛，专注感知。“拖拽痕迹下面……有很淡的魔力印记，确实是负能量性质，但被刻意处理过，很模糊。周围……有挣扎的痕迹，很小，像是孩子的鞋印，但很快消失了。”
　　雷恩走到磨坊残垣边，仔细观察。石墙根部有一些新鲜的刮痕，不高，像是重物棱角磕碰留下的。他绕着磨坊走了一圈，在背风处发现了几片和莉娜带回去的很像的焦黑叶子，还有几块散落的、颜色暗沉的小石子。
　　“看来确实有东西从这里经过，带走了孩子。”雷恩沉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他抬头看向更远处影影绰绰的黑暗山脉轮廓，“但痕迹到了这边就断了，要么被清理过，要么……转移方式不寻常。”
　　芙蕾雅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也望向山脉方向，脸上带着忧虑：“你觉得和山里的东西有关？”
　　“可能性很大。”雷恩回答。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磨坊深处阴影里，似乎有东西动了一下。非常轻微，几乎像是错觉。
　　几乎是同时，芙蕾雅也察觉到了，法杖瞬间举起，指向那个方向：“谁在那里？”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
　　雷恩的手按上了剑柄，金色眼眸眯起，缓步朝磨坊废墟内部走去。芙蕾雅紧随其后，法杖顶端开始汇聚微光。
　　废墟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破败，堆满朽木和碎石，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味道。光线从屋顶和墙体的破洞漏下，形成一道道昏黄的光柱，照出漂浮的尘埃。
　　就在一堆坍塌的木梁后面，雷恩看到了——不是人，也不是野兽。
　　那是一小片地面，泥土颜色比周围更深，近乎黑褐色，形成了一个直径约两尺的不规则圆形。圆形区域内寸草不生，泥土看起来潮湿粘腻，正中央，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粗糙的木头刻的小马玩具，已经褪色开裂。
　　更让人背后发凉的是，这片黑褐色区域的边缘，隐约能看到几个模糊的、小小的手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这片泥泞中爬出来，或者……被拖进去。
　　芙蕾雅倒吸一口凉气，法杖的光芒照亮了那片区域。“这……这是……”
　　“魔法阵的残留，或者是某种通道的印记。”雷恩蹲下身，但没有触碰。他能感觉到一股阴冷的气息从这片区域散发出来，很淡，但令人极其不适。
　　他想起阿尔方索提到的需要生命能量的邪恶仪式，想起失踪的孩子。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成型。
　　“这个玩具……”芙蕾雅指着那个小木马，声音有些发颤。
　　“可能是某个失踪孩子的。”雷恩站起身，脸色冰冷，“走，去坟场看看。”
　　北边的坟场坐落在一处背风的小山坡上，立着几十个歪歪扭扭的石碑或木十字架，大多陈旧斑驳。正如塞尔文所说，有几处明显是新翻动过的泥土，但没有立新碑，只是在边缘随意堆了些石头做标记。
　　芙蕾雅在这里感知到的负能量更加杂乱而浓郁，像是很多不同的阴冷气息混杂在一起，又被粗暴地压制在这片土地下。她甚至感到有些头晕恶心。
　　“坟场本身阴气重正常，但这感觉……不对。”她强忍着不适，分析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干扰、抽取，或者……喂养这里的死气。那些新土下面，我感觉不到完整的安息气息，只有空洞和……一丝被掠夺后的怨愤。”
　　雷恩站在坟场边缘，望着那些新土堆，又回头看了看小镇方向，最后将目光投向镇长宅邸所在的镇子另一端。各种线索像拼图碎片，在他脑中旋转，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而黑暗的轮廓。
　　镇长、病重的女儿、黑袍术士、失踪的体弱孩童、老磨坊的异常痕迹、坟场被扰动的新土与异常死气、宅邸里诡异的魔法残留和隐蔽地窖……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么镇长埃德加·福克斯，这个为了女儿不惜一切的父亲，这个镇民口中曾经不错的镇长，可能正在做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而他们此刻的调查，恐怕已经引起了对方的警觉。
　　“我们回去。”雷恩对芙蕾雅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有些事，需要和镇长当面谈谈了。”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坟场时，雷恩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山坡下方，镇子边缘一处破旧棚屋的缝隙后，有一双眼睛飞快地闪开了。那双眼睛，灰蓝色，充满恐惧和……某种决绝。
　　是莫娜。
　　女孩显然看到了他们，也看到了他们在调查什么。她知道了什么？又打算做什么？
　　雷恩的心沉了下去。事情，恐怕要比他预想的更快地滑向不可控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