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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演算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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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演算之外
绿间真太郎的“结论”比预想中来得更快。第二天午休前,池的鞋柜里就躺着一个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信封。里面是一份重新打印的乐谱选段,集中在之前引发争议的第三乐章华彩及衔接部分。修订的笔迹依旧一丝不苟,但池注意到,那些原本严苛到近乎僵硬的力度和节奏标记旁,多了一些细小的问号,以及两三种不同的处理建议,旁边标注着简短的优缺点分析,如同实验报告的不同对照组。
附有一张便笺,绿间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体:“基于兼容风险与表现力增益的模拟演算,提供三种优化方案。方案A最接近原标准,风险最低,表现力增益3%;方案B折中,风险提升2%,表现力增益8%;方案C……接近你上次的处理逻辑,风险提升5%,表现力增益预估15%,但存在后续段落衔接稳定性疑问。需实地验证。今日放学后,可进行方案测试。”
没有命令,没有指责,只有基于“演算”的选项和需要“验证”的假设。绿间将他那套绝对理性,延伸到了应对池这个“异常变量”上。池看着那冰冷的百分比数字,却从中读出了一丝异样——这个严谨到固执的人类,竟然开始将他那“不合标准”的处理,纳入了正式的、可供讨论的“方案”范畴。甚至,方案C被给予了最高的表现力预估。
这是认可吗?不,更像是面对无法用既有规则完全解释的现象时,一个顶尖理性主义者采取的更高阶策略:将“异常”数据化,纳入模型,尝试掌控。池对此并不反感,这很像药研面对未知灵力现象时的做法。高效,且留有进一步观察的余地。
他将信封和乐谱收起,走向教室。午休时,他照例带着两份饮品去找黑子。今天的是乌龙茶。黑子接过,道谢,然后安静地喝了几口。阳光透过树叶,在他淡蓝色的头发上跳跃。
“绿间前辈,”黑子忽然开口,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他昨天部活结束后,单独留下了很久。好像在反复听一段录音。”他顿了顿,“是藤原君你们合奏的部分吗?”
池看向他。黑子对绿间的观察,是基于同为部员的注意,还是……某种程度的关切?信息不足,无法判断。“可能是。”他保守地回答。
“绿间前辈很少这样。”黑子吸了口茶,冰蓝色的眼睛看着远处操场奔跑的学生,“他对认定的事,通常会有非常明确的结论和做法。犹豫和反复测试,不是他的风格。”他转头看池,“藤原君的音乐,一定让他遇到了‘计划外’的情况。”
池沉默地喝着茶。计划外。是的,对于绿间那样的人来说,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行走的“计划外”集合体。从冷漠的性格,到无法完全规训的琴音。
“这不好吗?”池问。他并非寻求评价,只是单纯想知道,在人类的价值判断里,引发他人“计划外”反应,通常意味着什么。
黑子思考了几秒。“……很难说。对绿间前辈而言,可能是一种困扰。但对音乐本身……”他微微偏头,似乎在斟酌词句,“也许,是必要的吧。完全在计划内的东西,有时候会缺乏……意外性?而意外,有时候会带来新的东西。”
新的东西。池咀嚼着这个词。他带来的“新东西”,是让绿间开始计算风险与表现力的比值,是让那个小提琴手鼓起勇气说出“请别放弃自己的感觉”。这些反馈,是他行动产生的“后果”,是他需要纳入观察的数据点。但黑子的话,似乎指向这些“后果”背后,某种更抽象的、关于“创造”或“改变”的可能性。
他对这种可能性没有概念。他只知道,下午放学后,他需要去验证绿间的三个方案。
这次排练,绿间直接跳过了寒暄,将打印好的方案说明摊开。“从方案A开始,依次进行。每个方案演奏两遍,第一遍按标注,第二遍可根据实时反馈微调。录音设备全程开启,结束后进行对比分析。”
纯粹的实验流程。池点头表示接受。其他几位部员坐在旁边,神情肃穆得像是在观摩一场科学演示。
方案A平稳度过,如同精密齿轮咬合,无误,也无惊喜。方案B开始出现一些更细腻的色彩变化,绿间的钢琴也相应做出调整,兼容性良好,整体听感优于A。
轮到方案C,也就是最接近池上次“误差”处理的版本。池奏出第一个音符时,就感觉到了不同。那些被绿间用问号和风险百分比标注的地方,恰恰是他直觉中声音最应“舒展”或“凝聚”的关键点。他遵循着方案C的大框架,但指尖流淌出的细节,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他独有的、难以量化的“质感”。那是一种更自由的呼吸感,旋律的起伏仿佛有了生命般的律动,不再仅仅是纸面上的图形。
绿间的钢琴紧随其后。这一次,他的和弦不再带有“纠正”的强硬,而是更像一种谨慎的“试探”与“支撑”。他似乎在努力理解并适应池带来的节奏与力度变化,试图将自己的声音编织进去,而非覆盖。过程中依然存在细微的磕绊,尤其是转到下一个衔接段落时,池那种略微延迟的节奏处理,让绿间预制的和声推进出现了一瞬的悬空。
演奏完毕。绿间没有立刻评价,而是快速回放了最后那段衔接的录音,反复听了三遍。他眉头紧锁,在乐谱上飞速记着什么。
“衔接点偏移零点二秒,导致和声预期落空,听感上有短暂脱节。”他抬起头,看向池,目光锐利,“这是方案C的最大风险点。你的延迟处理,是基于什么考虑?”
“声音的惯性,与情感的残余。”池回答。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情感”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演奏处理,尽管他所说的“情感”,更接近于一种灵力流动的“势能”或“余韵”,与人类常说的喜怒哀乐并非一物。“强行切断,会损失前一段落积聚的力量。”
“但合奏需要结构的清晰。情感的‘残余’若干扰结构清晰度,就是需要修剪的枝蔓。”绿间反驳,但他随即用笔尖点了点乐谱,“不过……如果将这零点二秒的偏移,视为一个‘设计好的缓冲带’而非‘误差’,或许可以调整后续和声的进入方式,化风险为特征。”他的语速快了起来,像是找到了新的演算路径,“需要重新调整第34到38小节的钢琴织体,弱化推进感,强化氛围营造,将脱节感转化为‘意在言外’的留白……”
他开始自言自语般地计算起来,全然忘记了周围的部员和正在进行的“测试”。池安静地听着,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世界里,试图用更复杂的规则,去包容和解释池带来的“不规整”。
最终,绿间停下笔,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池的眼神复杂。“方案C的风险可控,但需要我这边做出较大调整。收益是……独特的音乐表现力。我接受这个交易。”他将“交易”两个字说得清晰无比,仿佛这是一场基于等值计算的商业谈判。“后续我会修改钢琴部分。下一次排练,我们尝试整合后的版本。”
交易。池接受了这个定义。用他的“不规整”与“风险”,交换绿间乐谱中更高的“表现力估值”和对方脑力劳动的“调整投入”。公平合理。
离开时,绿间叫住他,递过来另一张纸,上面是一个复杂的几何图形和几行数字。“这是我根据今天录音数据,初步建立的合奏兼容性模型参数。你的‘自由变量’范围,可以尝试控制在这个区间内,以最大化正向收益,抑制风险。”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只是一个初步模型,需要更多数据验证。”
池接过那张纸。上面是绿间试图为他那难以捉摸的演奏直觉,画出的一个“可行域”。将不可控之物,纳入可控的分析框架——这很绿间。池点了点头,将纸折好收起。
回本丸的路上,池没有遇到任何“顺路”的刀剑。但他能感觉到,监控的目光如影随形,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专注、更紧绷。他手腕上的符文,在绿间说出“交易”和递来模型参数时,曾传来密集的短促震动。
晚餐时,药研的脸色异常严肃。他面前的监测终端屏幕亮着,上面是今天排练时池的灵力波动曲线与绿间模型参数的初步对比图。
“主君,”药研推了推眼镜,声音低沉,“目标人物绿间真太郎的行为模式出现显著进化。他不再试图强行修正您,而是转向构建更复杂的协同模型,试图将您的‘特异性’转化为可利用的‘资源’。这种接纳与整合策略,远比简单排斥更危险。它意味着他正在认知层面,为您预留一个‘可持续合作者’的位置。这会导向更深度的绑定和……理解尝试。”
长谷部的拳头捏紧了。烛台切光忠准备晚餐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三日月宗近依旧含着笑,但新月眼眸中的光彩却幽深了许多。“交易……模型……可行域……”他缓缓重复着这几个词,仿佛在品味着其中陌生的意味,“现世的人类,已经学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和‘挽留’他们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了吗?真是……令人惊叹又不安的智慧呢。”
他看向池,语气温和依旧,却带着重若千钧的询问:“池,你觉得这场‘交易’,公平吗?用你的一部分‘自由’,去交换他为你修改的乐谱,以及那个……画在地上的‘框’。”
池吃着饭,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想起那张写着参数的纸,想起绿间沉浸于演算时的侧脸,想起方案C演奏时,琴弦传来的那种顺畅的共鸣感。
“只是各取所需。”他回答,声音平淡,“他的‘框’,也是一种规则。我在学习适应不同的规则。”就像适应本丸的规则,适应时之政府的规则,适应帝光中学的规则。多一套规则,不过是多一个需要运行的环境参数。
“只是各取所需……吗。”三月的笑意更深,却也更加难以捉摸,“那就好。记住,池,无论学习多少规则,你的核心算法,永远只能有一个。其他的……都只是临时接口,随时可以卸载。”
临时接口。池记住了这个词。
夜晚,他没有练习绿间修改后的任何方案。他走进音乐室,再次拿出大提琴。这一次,他没有拉任何旋律。只是将手指按在指板上,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极轻、极慢地拨动琴弦。
咚……咚……咚……
单调的,几乎没有音高变化的拨弦声,间隔许久才响一次。他闭上眼睛,仔细聆听琴箱内那沉闷的共鸣,感受着木材在震动中传递的微弱反馈。他在寻找,寻找一个完全脱离任何乐谱、任何规则、任何“交易”和“模型”的,最原始、最本质的震动点。
那声音如此简陋,几乎称不上音乐。但它只属于他自己,不属于绿间的演算,不属于药研的数据,也不属于三日月意味深长的告诫。
在一声与一声漫长的间隔里,是近乎凝滞的寂静。在这寂静中,池第一次模糊地感觉到,自己胸腔深处,似乎也存在着一个类似的、空旷的共鸣腔。里面回荡着的,不是灵力,不是理性,也不是对刀剑们的依恋。
那是一种更陌生的、缓慢滋生着的……困惑的涟漪。关于“交易”,关于“框”,关于“临时接口”,关于黑子所说的“新的东西”。
咚……
又一声沉闷的拨弦,将这尚未成形的涟漪,震碎在无边的寂静里。
音乐室外,今夜负责值守的是大俱利伽罗。他抱着臂,靠在远离灯火的廊柱阴影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银灰色的眼睛在夜色中微微发亮,沉默地注视着音乐室的方向,听着里面传来的、那间隔漫长而单调的拨弦声。
他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紧抿的唇线,和周身散发的、比平时更加冷硬的气息,透露着某种近乎警戒的紧绷。
本丸的夜,在单调的拨弦声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一种无声的张力,正在这寂静中,缓慢地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