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草坪上的秋千

10、第五天

　　林雅醒得很早。天还没全亮，灰白的光线从窗帘缝里挤进来。她躺在床上没动，脑子里还是昨天下午赵蓓病房里的混乱。那记响亮的耳光，赵蓓崩溃的呜咽，还有后来自己抱着她时，怀里那具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胳膊上被赵蓓指甲掐过的地方，隐隐地闷痛。

　　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洗漱完，先去赵蓓病房门口转了转。门关着，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林雅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往餐厅走。

　　餐厅里人稀稀拉拉的。林雅打了碗粥，拿了个馒头，刚坐下，就看见赵蓓走了进来。

　　赵蓓的样子让林雅愣了一下。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皮浮肿，眼睛里没什么神采，走路的步子很慢，有点飘，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打饭窗口，只要了一小碗白粥，然后端着粥，目光在餐厅里茫然地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林雅这边。

　　她迟疑了一下，端着粥走了过来，在林雅对面坐下。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赵蓓低着头，用勺子慢慢地搅着碗里的粥，搅了半天，才舀起小半勺，送到嘴边，又停顿了一下，才抿进去。她吃得很艰难。

　　“好点没？”林雅先开口，声音放得很轻。

　　赵蓓“嗯”了一声，也很轻，没抬头。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昨天……谢谢。”

　　“没事。”林雅说。她看着赵蓓苍白的侧脸，和那微微发抖的、拿着勺子的手，心里有点发堵。

　　餐厅里渐渐人多起来，嗡嗡的说话声和碗筷碰撞声混在一起。她们这桌却一直很安静。赵蓓只喝了小半碗粥，就放下了勺子。

　　“吃不下。”她说，声音有点哑。

　　“嗯。”林雅把自己碗里还没动过的水煮蛋剥了壳，推到赵蓓面前，“这个，多少吃点。”

　　赵蓓看了看那个光溜溜的鸡蛋，没动，也没拒绝。

　　“你妈……”林雅试探着问。

　　“医生跟她谈过了，这几天不会来。”赵蓓打断她，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清净。”

　　吃完早饭，赵蓓说想回去躺着。林雅陪她一起往回走。走廊里光线明亮，却显得赵蓓的脸色更差了。她走得很慢，林雅也放慢步子跟着。

　　回到病房，赵蓓没立刻躺下，只是坐在床沿，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窗帘拉着，房间里昏昏暗暗的。

　　林雅把门关好，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安静地陪着。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线，灰尘在里面无声地浮动。

　　过了很久，赵蓓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像自言自语：“有时候觉得，没意思。”

　　林雅没接话，等着她说下去。

　　“真的。”赵蓓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点光亮，眼神空空的，“特别没意思。做什么都没意思，吃什么都没味道，看见什么人，听见什么话，都觉得烦。”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连活着……都没什么意思。”

　　这话说得太静，太平淡，反而让林雅心里猛地一沉。她看着赵蓓的侧影，那单薄的肩膀微微塌着，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抽走了所有力气。

　　“别这么说。”林雅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赵蓓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放心，也就是想想。”她说，“真要做点什么……太疼。”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林雅觉得胸口闷得慌。她想起自己手腕上那道疤，想起无数个觉得“没意思”的夜晚。她懂赵蓓在说什么，正因为懂，才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下午……”赵蓓忽然转过头，看着她，“你没事的话，过来坐坐？”

　　林雅点点头：“嗯，过来。”

　　赵蓓好像松了口气，很细微的一点变化。“那我睡会儿。”

　　“好。”

　　林雅起身，帮她把被子拉过来。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赵蓓已经侧身躺下了，背对着门，蜷缩着，只占了大床很小一块地方，看起来特别小。

　　轻轻带上门，林雅站在走廊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早晨的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但她却觉得身上有点冷。胳膊上的乌青还在隐隐作痛，提醒她昨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她知道事情没完。赵蓓的妈妈，赵蓓心里那些结了冰碴的角落，都还在。但至少，在这个安静得有些疲惫的早晨，赵蓓愿意让她待在旁边，愿意跟她说那句“没意思”，愿意让她下午再来。

　　这就够了。在这地方，这一点点微弱的、病友之间的依偎，有时候可能就是喘过一口气的全部支撑。

　　下午林雅再去的时候，赵蓓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脸色比早上好了一点，但眼神还是有点木。

　　“睡好了？”林雅问。

　　“嗯。”赵蓓应了一声，转过头看她，“你一直在这儿？”

　　“没，刚过来。”

　　赵蓓点点头，没再说话。房间里很静，能听见窗外偶尔传来的鸟叫。过了一会儿，赵蓓忽然说：“我想听歌。”

　　林雅拿出自己的平板，连上耳机，递了一只过去。赵蓓接过来，塞进耳朵。她没说要听什么，林雅就随便点开了一个舒缓的纯音乐列表。

　　两人一人一只耳机，并肩靠在床头。音乐声很轻，像远远的溪流。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听着。

　　过了几首歌，赵蓓忽然轻声说：“昨天……吓着你了吧？”

　　林雅摇摇头：“没有。”

　　“我发病的时候……是不是很难看？”赵蓓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意。

　　林雅沉默了一下，说：“没有。就是……看着很难受。”

　　赵蓓不吭声了。音乐还在继续，流淌在两人之间。又过了好一会儿，林雅感觉到肩膀一沉。赵蓓把头靠了过来，很轻，带着试探的意味。

　　林雅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靠着。赵蓓的头发蹭着她的脖子，有点痒。

　　“林雅。”赵蓓忽然叫她。

　　“嗯？”

　　“谢谢你没走。”

　　林雅心里微微一酸。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赵蓓靠在她肩上的头。

　　这个动作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赵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更沉地靠向她。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听完了剩下的歌。

　　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房间里暗了下来。音乐停了，世界重新变得安静。但这份安静里，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不再是早上那种死气沉沉的压抑，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脆弱的平静。

　　晚上临睡前，林雅收到赵蓓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
　　「晚安」

　　林雅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回过去：
　　「晚安，明天见。」

　　发送成功。她放下平板，躺进被子里。胳膊上的乌青还在疼，但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那简单的“晚安”两个字，轻轻熨帖了一下。

　　她知道明天可能还会有新的问题，赵蓓的妈妈也总会再来。但至少今晚，在这座充满各种痛苦回响的大楼里，她们各自躺下时，知道有个人和自己一样，在试着从一片狼藉里，一点点收拾心情，等待下一个白天。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