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草坪上的秋千

16、第 16 章

　　从活动室出来，走廊里比平时更安静些。午后的阳光在西移，把影子拉得长长的。林雅和赵蓓并排走着，谁也没说话，但气氛和之前不太一样。好像那些沉重的话说出口后，反而在两人之间腾出了一点喘气的空间。

　　她们决定去大厅待会儿。大厅里人不多，电视关着，只有角落里两个病人在小声下棋。

　　刚在窗边站定，林雅就注意到了那个男孩。他坐在离她们最远的那排椅子上，背对着大厅，面前放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他坐得笔直，但那种“直”不是放松，是僵硬。肩膀耸着，脖子梗着，像随时准备抵挡来自背后的袭击。

　　林雅对他有印象，之前在水房门口见过一次。那次他因为别人一句普通的问话，就吓得浑身发抖，汗如雨下。

　　男孩似乎正尝试写点什么。他慢慢翻开笔记本，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落不下去。他的左手死死地按着本子边缘，按得指节发白。

　　就在他好不容易要写下第一笔的时候，一个护工推着清洁车从旁边经过，车轮发出“咕噜”的响声。声音不大，但那男孩整个人猛地一哆嗦，像被电打了。他迅速抬起头，警惕又惊恐地四下张望，眼神慌乱地扫过大厅每个角落，最后落在林雅和赵蓓这边。

　　他的目光和林雅的碰了个正着。

　　那一瞬间，男孩的脸“唰”地白了，紧接着又迅速涨红。额头上、鼻尖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移开视线，低下头，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手里那支笔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在纸面上划出断断续续的、无意义的线条。

　　他试图控制，把左手也握到笔上，两只手一起攥着，可抖得更厉害了。笔记本被他按得滑了一下，他手忙脚乱地去扶，动作笨拙又慌张。

　　林雅看得心里一紧。她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免得让他更紧张，但又忍不住看着。

　　赵蓓也看见了。她靠在窗台上，看着男孩那边的动静，忽然低声对林雅说：“他叫李轩。”

　　林雅有些意外，转头看她：“你认识？”

　　“不算认识。”赵蓓说，声音压得很低，“听护士和老病友聊天说的。他爸……好像有点问题，把他弄成这样的。”

　　这时，李轩终于放弃了书写。他把笔放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膝盖上，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发抖。汗水已经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皮肤上。他就那样坐着，一动不动。

　　“看见没？”赵蓓继续说，语气很平，“只要感觉被人看着，他就慌。听说在家里更严重，他爸看他写作业，他都能吓尿裤子。”她顿了顿，“现在倒好，谁看他都像他爸。”

　　林雅听得心里发堵。她以前只觉得学习压力大，怕考不好让父母失望，但至少……不会因为别人看一眼，就怕成这样。

　　过了好几分钟，李轩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他极其缓慢地、做贼似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再注意他，才敢极轻微地吐出一口气。然后，他像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又失败的任务，颓然地垮下肩膀，把笔记本合上，紧紧抱在怀里，匆匆站起身，几乎是贴着墙根，快步离开了大厅。自始至终，没敢再抬头。

　　大厅又恢复了安静。下棋的人还在下棋，阳光还在移动。

　　“他比我们难。”赵蓓说，目光还看着李轩消失的方向，“我们疼了，还能知道疼从哪里来。他这……连‘被看见’本身，都成了疼的开关。开关不在自己手里，在每一个可能看他的人眼里。”

　　这话说得透彻，甚至有点残忍。林雅沉默着。她想起赵蓓怕她母亲的笑，自己怕狭小黑暗的封闭空间。每个人害怕的东西不一样，但那种恐惧来临时的窒息和无力，大概是一样的。

　　“走吧。”赵蓓直起身，“这儿没意思。”

　　两人离开大厅。走廊里，隐约还能听到远处某个房间传来低低的、压抑的哭声，不知道是谁的。医院就是这样，痛苦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着，有的爆发出来，有的闷在里面，有的像李轩那样，成了一个碰不得的开关。

　　回到病房区，分开前，赵蓓看了林雅一眼，忽然说：“有时候我觉得，咱们这儿，像个专门收着各种‘怕’的仓库。每个人的‘怕’都不一样，但都挺要命。”

　　林雅想了想，觉得这个比喻意外地贴切。每个人带着自己最深的恐惧住进来，那些恐惧形状各异，但都同样真实，同样沉重。

　　“嗯。”她应了一声。

　　“行了，我回去了。”赵蓓摆摆手，朝自己房间走去。

　　林雅也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声音。她靠在门上，想着下午的事——赵蓓那些关于母亲和伤疤的话，李轩惊恐的汗水和颤抖的手。

　　她忽然觉得，在这里，知道另一个人的名字和故事，有时候并不是因为熟悉，而是因为那种痛苦本身，已经成了这个环境里流传的、沉默的公共知识。她和赵蓓之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靠近和小心翼翼伸出的手，在这种地方，或许不只是因为“喜欢”或“好感”。更像是因为，在这里，她们能看见彼此心里最狰狞的伤疤，而不用害怕对方会被吓跑。

　　因为对方身上，也有同样狰狞的、不一样形状的伤。

　　这种认知让她心里有点发酸，又有点奇异的踏实。在这座收集恐惧的仓库里，她们至少，是彼此的看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