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草坪上的秋千

18、第十天

　　林雅醒得比往常早许多。

　　意识清醒的第一瞬间，是手心里空荡荡的凉意。她睁开眼，看见赵蓓趴在床沿睡着了，脸枕着自己的胳膊，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握了林雅一夜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现在只是虚虚地搭在床单上，指尖离林雅的手很近。

　　晨光从窗帘缝隙里漏进来，灰蒙蒙的。林雅躺着没动，看着赵蓓的睡脸。睡着了的赵蓓看起来不太一样，眉头微微皱着，没了平时那股刻意撑着的、满不在乎的劲儿，倒显出点这个年纪的女孩该有的样子，只是显得格外疲惫。

　　她想起昨晚。想起自己控制不住的眼泪，想起赵蓓那个僵硬却坚定的拥抱，想起被紧紧握住的手。脸上有点热，心里是劫后余生的空茫，和一丝说不清的、细小的窘迫。把自己最失控的样子完全暴露在另一个人面前，这种感觉很奇怪。

　　赵蓓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然后慢慢睁开了眼。她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聚焦到林雅脸上时，停顿了几秒，然后迅速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平时那种淡淡的、有点疏离的表情。她直起身，揉了揉被压出红印的胳膊。

　　“醒了？”赵蓓的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

　　“嗯。”林雅应了一声，声音也不大。

　　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很快各自移开视线。空气里有种微妙的沉默，不像尴尬，更像是一种……都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但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提起的停顿。

　　“还难受吗？”赵蓓先开口，语气很平常，好像问的是“吃饭了没”。

　　“好多了。”林雅说，撑着坐起来。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但胸口那种被巨石压着的感觉没了。

　　赵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和脖子，骨头发出轻微的响声。“我去打水。”她拿起桌上的两个水杯，走到门口，又停住，回过头，“你再躺会儿。”

　　林雅点点头。看着赵蓓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掌心那几个指甲印结了薄薄的痂，有点痒。又想起昨晚哭得昏天暗地的样子，脸上更热了。在赵蓓面前那样……以后怎么相处？

　　过了一会儿，赵蓓端着两杯温水回来，递给她一杯。两人默默喝了水。

　　“饿不饿？”赵蓓问。

　　“有点。”

　　“那去吃饭。”

　　餐厅里人不少。她们打好饭，在常坐的角落坐下。林雅没什么胃口，小口喝着粥。赵蓓和平常一样，慢吞吞地吃着馒头。

　　谁也没提昨晚的事，也没提林雅的父母。就好像那场崩溃和那个漫长的夜晚，只是一场被默契略过的梦。但林雅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赵蓓会把她盘子里的咸菜往她这边推一点，会在她发呆时用筷子轻轻敲一下她的碗沿，提醒她吃饭。

　　这些细微的动作很自然，没有刻意的安慰，却比任何语言都让林雅感到一种踏实的支撑——生活还在继续，而她们之间那根线，经历了昨晚的拉扯，没有断，反而好像更韧了一点。

　　吃完饭，她们去大厅。沈晴又在老位置，面前摊着书，但眼神是散的，手指紧紧抠着书页边缘。李轩坐在离人群最远的角落，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支笔，一动不动，像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蓓看了一眼沈晴，又看了一眼李轩，没什么表情地说：“看，大家都还在自己的坑里。”

　　林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啊，每个人都还在自己的困境里挣扎。她的崩溃，在这里甚至算不上什么特别的事。这个认知让她心里那点残留的羞耻和难堪，奇异地淡了一些。

　　“昨天……”林雅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谢谢你。”

　　赵蓓转过头看她，挑了挑眉：“谢什么？”

　　“所有。”林雅说。

　　赵蓓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回头，看着窗外，语气很淡：“没什么好谢的。下次换我，你也别跑就行。”

　　这话说得随意，却像一束阳光，悄悄照进林雅心里。她看着赵蓓的侧脸，晨光给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嗯。”林雅应了一声，很轻，但很肯定。

　　上午的活动是园艺治疗，在花园里帮着收拾落叶。深秋了，叶子掉得厉害。林雅和赵蓓分到一把大竹耙，把散落的叶子拢成堆。

　　干活的时候话不多，但配合默契。赵蓓力气大些，负责把远处的叶子耙过来；林雅细心，把拢好的堆整理得更紧实。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干枯的叶子在脚下发出脆响。

　　中间休息的时候，两人坐在桂树下的长椅上。桂花早谢了，连香气都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树墨绿的叶子。

　　赵蓓从口袋里摸出两颗水果糖，递了一颗给林雅。林雅接过，剥开糖纸放进嘴里，是橘子味的，很甜。

　　“你爸妈，”赵蓓忽然开口，眼睛看着远处正在扫落叶的其他病人，“以后还会来。”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雅嘴里的甜味淡了一点。她知道赵蓓说得对。

　　“嗯。”她低声应道。

　　“下次他们再吵，”赵蓓转过头，看着林雅，语气平静，“你就站起来，走出去。别在那儿硬撑。”

　　林雅愣了一下。走出去？她从来没想过可以这样。在父母面前，她好像永远只有承受的份。

　　“可以吗？”她喃喃地问。

　　“有什么不可以。”赵蓓说，语气里带着她惯有的、对所谓“规矩”的不屑，“你又不是他们的出气筒。难受了就走，天经地义。”

　　林雅看着赵蓓，心里某个被钉死的地方，好像松动了一点点。是啊，难受了，是可以走的。至少，可以试着走开。

　　“知道了。”她说。

　　赵蓓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转回头，继续看着远处。

　　下午，她们回到活动室。林雅拿起剩下的最后一张彩纸，随手折着。赵蓓看着她灵巧的手指翻动，忽然说：“教我折个青蛙吧。你昨天送我的那只，我挺喜欢。”

　　林雅动作一顿，抬头看她，嘴角似乎弯了一下：“好啊。”

　　她放慢动作，一步步教。赵蓓学得很认真，但因为是第一次折这种，折出来的青蛙歪歪扭扭的，丑的要命。

　　赵蓓拿起来看了看，评价道：“嗯，有特色。”

　　林雅被她逗笑了。这是今天第一次真正笑出来。

　　傍晚，她们一起吃了晚饭。回病房区的路上，经过那个消防楼梯的拐角。林雅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扇门。

　　“还怕吗？”赵蓓问。

　　林雅想了想，摇摇头：“好点了。”至少现在，她知道如果觉得喘不过气，可以躲到这里来。虽然这里又暗又冷，但至少没人会追进来。

　　“那就行。”赵蓓说。

　　走到林雅房间门口，赵蓓停下脚步：“今天需要我陪你睡吗？”

　　林雅摇摇头：“不用了。”

　　赵蓓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有事就叫我。发消息也行。”

　　“好。”

　　赵蓓转身走向自己房间。林雅看着她走进门，才推开自己的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和她早上离开时一样。她走到床边坐下，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心里没有昨晚那种冰冷的恐惧。

　　她拿出那只丑丑的纸青蛙，放在床头柜上。又想起赵蓓说的“下次换我，你也别跑就行”。

　　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医院夜晚特有的寂静开始弥漫。

　　林雅躺到床上，盖好被子。掌心结痂的地方隐隐发痒。

　　她知道明天可能还会有新的问题，父母也总会再来。她的病不会因为一次崩溃、一个拥抱就好起来。赵蓓也是。

　　但，她知道隔壁房间有个人，见过她最糟糕的样子，却没有转身离开。

　　这种知道，像黑暗房间里一盏功率很小、却确实亮着的夜灯。光很弱，照不亮多远，但至少能让人看清，自己不是独自躺在彻底的黑暗里。

　　第十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在经历过激烈的崩溃和亲密的依偎之后，生活回到了它原本的、略显乏味的轨道。但轨道上并肩行走的两个人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像被泪水浸透又风干的布料，纹理依旧，触感却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