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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四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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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蓓的妈妈来了。
清晨查房刚结束,林雅就在走廊看见了那个女人。她穿着款式过时但洗得干净的深色外套,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印着某超市商标的无纺布袋,头发在脑后简单地扎着,露出些许花白的鬓角。她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长期磋磨后的疲惫,但此刻正努力挤出笑容,和值班护士说着话,声音有些局促的沙哑:“护士,我们家蓓蓓这两天……没给医院添麻烦吧?她脾气犟,您多担待……”
看到林雅走近,她停下话头,目光快速扫过林雅,那眼神里有审视,也有一种过来人式的复杂神色。“你是蓓蓓的朋友吧?她提过。我是她妈。”她没伸手示好,只是点了点头,嘴角的弧度透着僵硬。
林雅拘谨地问好。女人身上有股淡淡的油烟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我给蓓蓓带了点换洗衣服,还有她以前爱吃的酱菜,下饭。”她边说边推开赵蓓的房门,语气加重了些,“蓓蓓,妈妈来了。”
房间内,赵蓓已经起床,背对着门坐在床边。听见声音,她的背影明显地瞬间绷紧了。但她没回头。
“阿姨,我先回房了。”林雅察觉到气氛不对,想避开。
“哎,好,好。”赵蓓妈妈心不在焉地应着,注意力显然已在女儿身上。等林雅带上门,隔着并不完全隔音的门板,林雅听到那刻意放柔却掩不住粗糙的声音:“怎么见到妈也不叫一声?昨晚电话里不是说好了吗?”
没有回应。
然后是塑料袋窸窣的声音,像是东西被重重放在桌上。“你看看你,脸色这么差!昨晚是不是又没好好睡?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按时吃药,别想那些没用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一种急促的、压抑的絮叨。林雅站在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忽然,里面传来“啪”一声脆响,像是巴掌拍在什么柔软东西上的声音,紧接着是赵蓓妈妈陡然拔高的、带着怒气的嗓音,那层勉强维持的温柔假面瞬间剥落: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摆这副死样子给谁看?!我一天天单位家里累死累活,跑这么大老远来看你,你就这态度?!要不是你不争气,我会这么操心?!”
“我没让你来!”赵蓓的声音猛地炸开,尖利,破碎,带着哭腔和长期压抑后爆发的绝望。
“你还敢顶嘴?!”更响的一声,伴随着什么东西被扫落的动静。女人的骂声像开了闸的洪水,混杂着怨愤、和对生活的全部戾气,倾泻而出:“养你有什么用!净会添堵!花钱找罪受!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
门内传来赵蓓剧烈喘息和抑制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然后是一阵混乱的响动,似乎有身体碰撞墙壁的声音,护士的惊呼声由远及近:“怎么了?赵蓓!冷静!快按住她!”
林雅心脏狂跳,手放在门把上,指节发白。里面一片混乱,咒骂、呜咽、碰撞、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和劝阻声混作一团。她猛地推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倒流。赵蓓蜷缩在床角,头发散乱,额头一片青紫,脸上有明显的红痕,病号服的领口被扯歪了。她双臂紧紧抱着自己,浑身筛糠般抖成一团,眼神涣散,嘴里发出断续的、无意义的音节,完全陷入了某种急性发作的惊恐与崩溃状态。两个护士正努力扶着她,试图让她平静。
赵蓓妈妈站在几步外,胸口起伏,脸上怒气未消,但眼里也闪过一丝慌乱和后怕,嘴上却仍在嘟囔:“……就说她动不动就发疯……我轻轻碰一下就这样……”
林雅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眼里只有赵蓓那副破碎的样子。她猛地冲过去,推开旁人,她自己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跪在床边,伸出双臂,不顾一切地将那个颤抖的、蜷缩的身体用力抱进了怀里。
“赵蓓……赵蓓,是我,林雅……”她的声音也在抖,手臂收得很紧,试图用自己单薄的怀抱拢住对方四散的魂魄。“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
赵蓓的颤抖传递到她全身,那呜咽声穿透她的胸腔。林雅一遍遍重复着无意义的安抚,手指僵硬地、生疏地拍着赵蓓瘦骨嶙峋的背脊。她能感觉到赵蓓的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自己胳膊的皮肉,很疼,但她没有松手。
护士给赵蓓注射了镇静剂。药效渐渐上来,赵蓓剧烈的颤抖慢慢平息,变成细微的抽噎,身体却依旧僵硬地蜷着,脸埋在林雅颈窝,滚烫的液体濡湿了林雅的病号服。
赵蓓妈妈被护士请了出去,门外还能听到她刻意提高的、向别人解释“孩子不听话,我就是教育一下”的声音,渐行渐远。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房间里冰冷的空气,隐约的消毒水味,还有两人交织在一起的、不平息的呼吸。镇静剂让赵蓓陷入一种半昏睡状态,但她抓着林雅衣服的手指依旧死死攥着,不曾松开。
林雅维持着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胳膊很麻,被掐痛的地方火辣辣的。颈窝的潮湿冰凉一片。她的心跳依然很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和后怕席卷了她,但比这些更清晰的,是怀中这具身体的脆弱,以及一种奇异的决心——她不能放手。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那甜腻的桂花香,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冲散,再也闻不到了。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以及这个由沉重而安静的拥抱。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以及这个由恐惧、伤害和笨拙守护所构成的、沉重而安静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