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边缘的昼光》魁洄

18、第 18 章

　　周末，南城近郊一处隐秘的私人温泉山庄。

　　山庄坐落于半山腰，被郁郁葱葱的竹林环绕，私密性极佳，只对极少数会员开放。几栋独立的日式风格别墅散落在山涧旁，以木质回廊相连，温泉池或露天，或半露天，引的是天然地热泉水，氤氲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萧何是被顾言和秦烈“押送”过来的。他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阴郁样子，裹着厚实的羊绒毯子，坐在轮椅上，长发松散，脸色在冬日山间的冷空气中显得愈发苍白透明。但至少，他来了。

　　赵霓和林薇早已提前抵达，把萧何要住的那间别墅布置得舒适妥帖——榻榻米上铺了最柔软的垫被，安装了方便他移动的辅助扶手，连香薰都换成了有助于放松和镇痛的木质调。

　　“何儿，欢迎来到我们的疗养（疯玩）基地！”赵霓穿着和式浴衣，叉着腰，笑容明媚。

　　萧何抬眼瞥了她一下，没什么精神地“嗯”了一声。

　　“先休息一下，适应适应温度。”林薇轻声说，递给他一杯温水。

　　其他人也陆续到了。秦烈、沈确、周慕、楚风都换上了宽松的浴衣，在最大的那栋别墅客厅里聚集。壁炉里燃着真正的柴火，噼啪作响，驱散了山间的寒意。

　　没有立刻去泡温泉，大家先聚在客厅里，喝酒，闲聊，玩些轻松的游戏。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沉重的话题，气氛轻松而慵懒。

　　萧何靠坐在壁炉旁特制的宽大座椅里，腿上盖着毯子，手里捧着一杯温热的清酒（林薇特意为他准备的，度数极低）。他话不多，但神情是放松的，偶尔在秦烈和沈确互相拆台时，嘴角会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到了傍晚，天色渐暗，山间雾气升腾，正是泡温泉的好时候。

　　最大的那个露天温泉池在别墅后院，由天然岩石围砌而成，池水清澈，热气蒸腾，与远处朦胧的山色融为一体。池边点着几盏石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雾气中晕开，如梦似幻。

　　“走走走！泡汤去！”秦烈率先站起身，扯了扯浴衣带子。

　　萧何没动，只是看着池中蒸腾的热气。

　　“何儿，这个池子有设计无障碍通道，还有专门的水中座椅。”顾言走到他身边，指了指池边一条缓坡和池水中一个固定好的、带靠背和扶手的特制座椅。“水温也调好了，不会太刺激。”

　　萧何沉默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在顾言和秦烈的协助下，萧何从轮椅转移到了池边的移动座椅上，然后被缓缓推入温泉池中。温热的泉水逐渐漫过他的小腿、腰腹、胸口。他几不可闻地吸了口气，身体因为骤然接触热水而微微紧绷，随即慢慢松弛下来。

　　其他人也陆续下水，各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下，发出满足的叹息。

　　“啊——舒服！”赵霓整个人沉到只露出脖子，眯着眼，“感觉骨头缝都松开了。”

　　沈确靠在池边，摘下了眼镜，雾气让他的面容显得柔和了些：“这地方不错，安静。”

　　周慕和楚风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低声交谈着什么。

　　林薇则选择了一个靠近萧何，但又不会让他感到压迫的位置，静静享受着泉水的抚慰。

　　一时间，只有潺潺的水声、远处的风声和偶尔柴火爆裂的噼啪声。

　　热气蒸腾，氤氲了视线，也似乎模糊了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和隔阂。酒精和温泉的双重作用，让每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其放松的状态。

　　萧何闭着眼，靠在特制的座椅上，苍白的皮肤在热水和灯笼光晕的映照下，泛起一层薄薄的粉色。水珠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那四处纹身在湿润的水汽和朦胧光线下，不再显得那么凌厉邪气，反而多了几分沉静和……某种被温和接纳后的驯顺感。

　　过了不知多久，秦烈忽然开口，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有些飘忽：“何儿，你那天在群里发那句话……”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气氛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萧何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搁在扶手上的手指。

　　沈确接过了话头，语气是惯常的冷静，却少了些戏谑：“我们讨论过了。”

　　萧何终于睁开了眼睛，凤眸透过氤氲的水汽看向他们。

　　顾言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不管还能疯玩多久，一年，十年，还是几十年……在你能疯玩的日子里，我们奉陪到底。”

　　周慕点头：“想去哪里，想玩什么，你说，或者我们想，然后一起去。”

　　楚风言简意赅：“嗯。”

　　赵霓从水里冒出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脸上是难得的认真：“何儿，你听着，我们这群人，从小一起长大，好的坏的，风光的丢人的，都见过。你出事了，我们没走。你现在这样了，我们也没打算走。以后不管你还能不能站起来，还能不能开车，还能不能……总之，只要你还愿意跟我们一起玩，我们就在。”

　　林薇的声音轻柔却清晰：“何儿，你不是负担。你是我们很重要的一部分。少了你，我们的‘疯玩’会失去很多意义。”

　　没有煽情，没有眼泪，甚至没有过多华丽的辞藻。

　　就是最直接、最朴素、最“他们风格”的承诺。

　　不是安慰“你会长命百岁”，而是说“在你能玩的日子里，我们奉陪”。

　　不是否认“死亡”的可能性，而是强调“一起”的当下。

　　这是他们经过几天沉淀后，给出的最终回应。不是群聊里那种用热闹掩盖的慌乱，而是此刻在温泉氤氲中，清醒而郑重的确认。

　　萧何看着他的朋友们。在雾气和水光中，他们的面容有些模糊，但眼神是清晰的。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温泉的水声仿佛都变得遥远。

　　然后，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浸泡在温热泉水中的、瘦削而布满纹身的手臂，声音很轻，几乎被水声盖过，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知道了。”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别扭的暖意：

　　“吵死了。”

　　典型的萧何式回应。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秦烈咧开嘴笑了，猛地拍了一下水面，溅起一片水花：“知道就好！来，为了我们还能一起吵吵闹闹很多年，干杯！”

　　大家纷纷举起手边池台上早已备好的温酒（萧何的是特制的药草茶）。

　　酒杯（茶杯）在空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干杯！”

　　热气蒸腾，水声潺潺，石灯笼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池中的这群年轻人。这一刻，没有病痛，没有轮椅，没有沉重的过去和不确定的未来，只有温暖的泉水，真挚的陪伴，和一份无需言说却心照不宣的约定。

　　萧何重新闭上了眼睛，嘴角那抹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他知道自己的话吓到他们了，也知道他们用了几天时间来消化，然后用这种方式给出了回答。

　　足够了。

　　真的。

　　后来，他们又聊起了别的，关于最近看的书，关于某个新发现的极限运动地点，关于下一场可能更疯狂的赌局。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而喧闹。

　　萧何偶尔插一两句毒舌评论，引得众人笑骂。

　　夜色渐深，温泉不宜久泡。大家陆续起身。

　　顾言和秦烈协助萧何离开水池，用温暖干燥的浴巾将他裹好，推回别墅。

　　那一晚，萧何睡得出奇地安稳。没有剧烈的疼痛，没有辗转反侧的失眠，只有温泉带来的深层松弛和朋友承诺带来的、隐秘的心安。

　　第二天清晨，山间空气清冽。萧何醒来时，发现枕边多了一个小巧的、手工制作的香囊，散发着安神的草药香气，上面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抽象的赛车图案——一看就是赵霓的手笔。

　　而客厅里，其他人正在为早餐是吃日式定食还是中式早点而“激烈”争论，声音透过拉门传来，充满了烟火气。

　　萧何拿起那个丑萌的香囊，看了几秒，然后轻轻握在了手心。

　　窗外的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洒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

　　活着，能跟这样一群人疯玩。

　　好像……真的还不错。

　　温泉之旅，像一次无声的疗愈，不仅缓解了身体的疲惫，更让某种深沉的情感纽带，在热气与承诺中，变得更加坚韧和明亮。而萧酒，虽然这次不在现场，但所有人都知道，萧何那句关于“活多久”的话，以及朋友们给出的回应，最终也会以某种方式，传递到那个“干净”的弟弟耳中，成为他理解哥哥世界的又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