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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指尖的唇釉微凉。

      苏时雪垂眼看着那抹正红色,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初秋,阳光透过高中教室的窗棂,洒在摊开的英语课本上。

      那时候的程江月,是隔壁班最扎眼的存在。

      一身蓝白校服总穿得松松垮垮,领口两颗扣子永远敞着,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留着利落的短发,发梢总是微微翘起,像是刚睡醒,又像是特意抓出来的随性。眉眼桀骜,看人时习惯微微抬着下巴,眼神里总带着三分不耐烦、七分漫不经心。

      他爱逃课,爱和老师在课堂上顶嘴,爱在篮球场边和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地笑闹,嘴里时不时冒出几句京片子味儿的贫嘴。但偏偏,写得一手好诗。

      苏时雪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高二上学期的期中表彰大会上。

      她作为年级第一上台领奖,接过奖状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台下。程江月坐在最后一排,正低着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阳光斜斜地落在他侧脸上,将那专注的神情照得分明。旁边男生捅了捅他,他头也不抬,只是摆摆手,继续写着。

      后来苏时雪才知道,那是在写诗。

      这个痞里痞气的少年,语文和英语常年稳居年级前五,作文屡屡被当作范文印发,理科成绩却烂得一塌糊涂,物理化学时常在及格线边缘挣扎。老师们提起他都头疼,说他“聪明不用在正道上”,是全校闻名的“痞子诗人”。

      而那时的苏时雪,是另一个极端。

      她是年级第一,是学生会副主席,是公认的级花。永远穿着整齐的校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马尾,眉眼清冷自持,走路时背脊挺得笔直。身边从不缺追求者,收到的情书能塞满半个抽屉,但她从不多看一眼,全部原封不动地退回去。

      直到程江月出现。

      他追她的架势,张扬得近乎嚣张。

      那年深秋的一个午休,校园广播里本该播放轻音乐,却忽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带着微微的电流杂音,却清晰得响彻整个校园:

      “To the ice and snow on the highest peak,(给最高峰上的冰雪)
      I’d rather burn myself to warm your cheek.(我宁愿燃烧自己来温暖你的脸颊)”

      全校哗然。

      紧接着是教导主任气急败坏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广播被粗暴切断。但那一句诗,已经烙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后来苏时雪才听说,程江月仗着英语好,把自己写的蹩脚情诗翻译成英文,趁午休广播厅没人值守,偷偷溜进去对着全校广播。字句里的热烈直白,听得整个校园都沸沸扬扬。

      年级主任把他揪到办公室训了整整一节课。

      “程江月!你这是骚扰同学!败坏校风!”

      少年吊儿郎当地站着,校服拉链拉到一半,闻言只是挑了挑眉:“主任,我这是用文学表达真挚情感,怎么就叫骚扰了?”

      “你还狡辩!下次再犯,直接记过!”

      “记过就记过。”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出门前还回头补了一句,“那诗我还有下半段呢,明天念给您听听?”

      把主任气得直拍桌子。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收敛。

      结果第二天午休,广播再次响起他的声音。这次的诗更长,更露骨,甚至用了莎士比亚式的十四行诗体。全校再次沸腾,走廊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学生,苏时雪坐在教室里,听着窗外传来的那句“Your eyes are colder than the winter moon, yet they set my soul on fire(你的眼睛比冬月更冷,却点燃了我的灵魂)”,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

      同桌小声说:“时雪,程江月是不是疯了?”

      她没回答,只是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笔。

      后来程江月被罚打扫全校厕所一个月。每天放学后,都能看见他拎着水桶和拖把,慢悠悠地穿过操场。有男生起哄,他就冲对方比个中指,嘴角挂着痞笑,眼神却总往高三教学楼的方向瞟。

      他在等她。

      苏时雪躲了他整整两周。绕远路走,提前离开教室,甚至让闺蜜打掩护。但第三周的周一,她还是被他堵住了。

      是在操场。

      她每天放学后都要跑三千米,这个习惯程江月不知怎么打听到了。那天夕阳正好,橘红色的光洒满塑胶跑道,她刚跑完一圈,就看见他靠在铁丝网边,嘴里叼着根未点燃的烟,校服外套随意搭在肩上。

      “苏时雪。”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在晚风里显得有些模糊。

      她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跑。

      他就跟了上来。她跑一圈,他就沿着内圈走一圈,始终保持在她斜前方两三米的位置,不远不近。她加速,他也加快脚步;她慢下来,他也放慢。

      跑到第五圈时,她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喘着气瞪他:“程江月,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年转过身,逆着光,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他取下嘴里的烟,夹在指间把玩,眼神灼灼地盯着她,眼里的光亮得藏不住。

      “看不出来吗?”他笑了,露出两颗虎牙,那笑容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得意,“我在追你啊。”

      “我不需要你追。”她冷冷地说,转身要走。

      “苏时雪。”他在身后喊她,“我知道你下周要参加全市英语演讲比赛。”

      她脚步一顿。

      “我英语年级第二。”他慢悠悠地说,“需要陪练吗?免费的。”

      她回过头,看见他歪着头看她,眼神认真了起来,没有了平时的痞气。

      那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后来程江月真的成了她的陪练。每天放学后,两人坐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他听她一遍遍练习演讲稿,帮她纠正发音,给她讲那些英文诗里的典故。夕阳从窗户斜射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有时练累了,他会忽然念一句诗,有时是叶芝,有时是他自己写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和一点点哑。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在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集)”

      她就会停下笔,静静听着。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程江月,你为什么喜欢写诗?”

      少年靠在椅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才说:“因为有些话,直接说出来太轻了。”

      那时她不懂。

      后来懂了,却已经太迟。

      “雪姐?”

      小琳的声音把苏时雪从回忆里拽了出来。她回过神,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支唇釉,指尖被冰凉的金属外壳冻得有些发麻。

      “导演在催了。”小琳小声提醒。

      苏时雪深吸一口气,将唇釉盖好,放进化妆包。镜中的女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微微泛红的眼尾泄露了一丝情绪波动——可以解释为妆容效果。

      她站起身,旗袍下摆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

      推开化妆间的门,片场的喧嚣扑面而来。灯光刺眼,摄像机轨道纵横交错,工作人员穿梭忙碌。许佩瑶已经站在布景中央,正仰头对程江月说着什么,笑容温婉。

      程江月侧耳听着,偶尔点头。阳光从摄影棚顶部的天窗漏下来,落在他肩头,将西装的面料照出细腻的光泽。

      有那么一瞬间,苏时雪仿佛看见了那个靠在操场铁丝网边的少年,校服松松垮垮,嘴里叼着未点燃的烟,眼神亮得灼人。

      然后许佩瑶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带。

      程江月没有躲。

      苏时雪移开视线,朝导演走去。高跟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清脆规律的声响,一声,一声,像心跳,也像倒计时。

      导演看见她,招了招手:“时雪来了?这场戏很重要,你和佩瑶的情绪要到位。白玫瑰这时候已经知道陈少爱的是林小姐,但还要强装镇定,那种爱而不得的苦涩,要藏在笑容底下……”

      苏时雪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

      程江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抬眼看过来。隔着忙碌的片场,隔着十年光阴,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他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苏时雪先移开了目光。

      “我明白了,导演。”她说,声音平静无波,“可以开始了。”

      场记板举起。

      “《旧梦上海滩》第三十七场,第二次,开始!”

      苏时雪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眼中已尽是白玫瑰的风情与绝望。她朝许佩瑶走去,旗袍开衩处露出的小腿线条优美,每一步都踩在戏里戏外的刀尖上。

      许佩瑶也进入了状态,眼神里带着富家千金的骄矜与一丝怜悯。

      镜头推近。

      两个女人在戏中对峙,在戏外也绷紧了弦。

      而程江月站在监视器后,看着屏幕里苏时雪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跑道上红着脸瞪他的少女。

      那时的阳光很暖,风很轻。

      她喘着气说:“程江月,你到底想干什么?”

      而他笑着回答:“看不出来吗?我在追你啊。”

      指尖的烟不知何时又摸了出来,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旁边的助理小声提醒:“程哥,片场不能抽烟。”

      他“嗯”了一声,把烟塞回口袋。

      眼睛却一直没离开监视器。

      屏幕里,苏时雪正念着台词,声音带着白玫瑰特有的慵懒与讥诮,可那双眼睛里,却深藏着只有他能看懂的痛楚。

      十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那些午后阶梯教室里的阳光,忘了那些写在草稿纸上的蹩脚情诗,忘了她听他念叶芝时微微发红的耳尖。

      原来没有。

      原来一直都记得。

      只是有些路,一旦选了,就回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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