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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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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猛地回笼,像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裂。
苏时雪抬眼看向不远处——程江月正微微侧首听着许佩瑶说话,女人踮着脚尖凑在他耳边,唇边噙着盈盈笑意。晨光勾勒着他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比年少时硬朗了许多,鼻梁高挺,眉骨深邃,唯有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依旧带着几分褪不去的漫不经心的痞气。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正微微颔首,耐心听着另一个女人说话。许佩瑶的手甚至自然地搭在他臂弯,指尖若有若无地摩挲着西装的面料。
苏时雪心底那层薄冰彻底裂开缝隙。
她扬起下巴,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周围几个竖起耳朵的工作人员听清:“程经纪人如今混得风生水起,身边人换了又换,倒是比当年本事多了。”
话里的刺,毫不掩饰。
空气又静了一瞬。正在调整反光板的灯光师手抖了抖,金属支架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导演助理抱着剧本,眼神在三人之间来回逡巡,脚下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程江月缓缓抬眸。
他的视线穿过片场稀薄的光尘,准确无误地撞进她眼里。那双眼睛曾经盛满少年赤诚的热烈,如今却深沉如潭,此刻潭底正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一闪而过的痛色,有被挑衅激起的怒意,还有某种积压已久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烦躁与不甘。
那情绪来得太快太汹涌,以至于他几乎是当即呛了回去,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尖锐:“彼此彼此,苏小姐现在身价不菲,身边的孟总对您殷勤备至,关系看着可不一般,不比我潇洒?”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了怔。
太酸了。
那酸意几乎要溢出来,裹着陈年的涩,在空气中弥漫开。他指尖在身侧悄悄攥紧,骨节微微泛白,眼底深处藏着极力隐忍的醋意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像一头困兽在笼中焦躁地逡巡。
他怎会不知道孟绯?
那个最近频频出现在苏时雪身边的男人,新兴科技公司的CEO,年纪轻轻身家不菲,投资了几部热门剧集,在圈内颇有些名声。他追求苏时雪的架势,高调又“文雅”——天天送花,卡片上必附一首手抄的诗,有时是中文,有时特意翻译成英文,装得温文儒雅,风度翩翩。
程江月见过那些诗。
有一次探班(那时他还没把苏时雪的经纪约完全转出去),正好撞见孟绯的助理送来一大束白玫瑰,卡片上的字迹工整漂亮:“You are the April of this world(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他当时就笑了,笑得助理莫名其妙。
那首诗他太熟悉了。高中时为了给苏时雪写情诗,他几乎翻遍了图书馆里所有中外诗集。林徽因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徐志摩的《偶然》,聂鲁达的《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那些诗句他倒背如流,曾一笔一划抄在信纸上,塞进她课桌抽屉。
而孟绯送的那些诗,华丽归华丽,却总透着股刻意堆砌的味道。程江月甚至能一眼看出哪几句是网上东拼西凑的,哪首是AI生成的——连韵脚都押得生硬,半分真情实感都没有。
可苏时雪收了。
不仅收了,最近几次媒体拍到的画面里,她和孟绯并肩出席酒会,浅笑低语,姿态虽保持距离,却也没明确拒绝。
一想到那些画面,程江月胸口就像堵了团浸了醋的棉花,又酸又闷,喘不上气。
此刻,苏时雪听了他的话,眉梢微微一挑。
那是个极细微的表情,却让整张冷艳的脸瞬间鲜活起来,像冰面上忽然裂开一道纹路,底下有暗流涌动。她唇角勾起一抹更冷的弧度,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孟总是剧组的投资人,礼尚往来而已。倒是程经纪人——”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臂弯上许佩瑶的手。
“管得未免太宽了。”
“宽?”程江月向前迈了半步,皮鞋踩在水门汀地面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响。他盯着她,眼神像淬了火的刀,“苏时雪,我带你入行,带你走到今天,你的经纪约虽然转出去了,但有些事,我劝你想清楚。”
“想清楚什么?”苏时雪迎上他的目光,半步不退,“想清楚该怎么像你一样,找个靠山,攀个高枝,把感情也明码标价?”
“你——”
“江月。”许佩瑶适时地拉了拉他的胳膊,声音温软,眼神却带着警告,“好了,不是说好不吵架的吗?”
程江月胸膛起伏了一下,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汹涌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去,只剩下惯常的沉稳,只是那沉稳之下,裂痕隐隐。
苏时雪看着他瞬间收敛的情绪,心底那点细微的刺痛骤然扩大。
她想起很多年前,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那时她刚凭一部小成本文艺片崭露头角,有个大制作的女二号找上门,条件优渥,但需要陪投资方吃饭。她不愿意,程江月却坚持要她去。
“这是圈里的规矩,时雪。”他当时也是用这种沉稳的语气说,“一顿饭而已,不会怎么样。”
她问他:“如果我要陪酒呢?如果他们要动手动脚呢?你也觉得这是‘规矩’?”
程江月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我会陪你去,不会让你出事。”
那一刻她就明白了。在他心里,有些东西比她的原则更重要——或许是机会,或许是野心,或许是他想要的那个“我们”的未来。
后来她没去那顿饭,自己掏钱付了违约金。程江月三天没理她,最后还是拎着她爱吃的生煎包,敲开了出租屋的门。
“对不起。”他当时站在门口,头发被雨淋得半湿,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挣扎,“但我真的……只是不想你再过苦日子。”
她原谅了他。
可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完全弥合。
“雪姐,导演说可以准备下一场了。”小琳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苏时雪收回目光,转身朝拍摄区走去。月白色旗袍在灯光下流转着细腻的光泽,她的背影挺直如竹,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仿佛刚才那场交锋不过是微风拂过水面,了无痕迹。
程江月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许佩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江月,你还好吗?苏小姐她……说话一直这么带刺吗?”
他没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烟,这次真的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烟雾在眼前缭绕,模糊了视线。
片场那头,导演正在给苏时雪讲戏。她微微颔首,侧脸线条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冷硬。有工作人员递上水杯,她接过,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程江月知道。
他全都知道。
知道她演戏时喜欢在台词间隙轻抿下唇,知道她压力大会半夜起来背剧本,知道她胃不好不能喝太浓的咖啡,知道她其实不喜欢穿旗袍——觉得束缚,但为了角色从不抱怨。
这些细碎的、只属于他的了解,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程哥,许小姐的汤……”助理小声提醒。
程江月掐灭烟,声音有些哑:“先放着吧。”
他转身朝监视器走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苏时雪已经站到了布景中央,灯光打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她微微垂着眼,正在酝酿情绪,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那一瞬间,程江月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在阶梯教室里,听他念情诗时微微脸红的少女。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
她的耳尖会慢慢染上粉色,像初春的樱花。
“程江月。”她曾小声说,“你能不能好好念诗,别老看我。”
他就笑:“诗是念给你的,不看你看谁?”
那时以为,这样的时光会很长。
长到足以写完一辈子的诗。
“各部门准备——”导演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
程江月收回视线,在监视器后的折叠椅上坐下。屏幕里,苏时雪抬起眼,眼中已尽是白玫瑰的哀艳与决绝。
场记板落下。
“Action!”
戏开场了。
可有些戏,早已在戏外演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