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星坠长夜》八月见

32、第 32 章

　　子时将近。圆月高悬，清冷的月华此刻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惨白，将沉魂泽上空那巨大的墨绿色漩涡映照得如同幽冥通道。漩涡旋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中心区域的黑暗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那若有若无的亡魂哀嚎声，也变得越发清晰、凄厉，如同无数只手，在撕扯着人的神魂。

　　无尘在洞口，以那几块黑色岩石为基础，用特制的朱砂混合着自身的血，绘制着一个复杂的、泛着淡金色光芒的佛门阵法。阵法中央，是依旧昏迷不醒的夏夕。我在一旁辅助，将无尘准备好的、蕴含着精纯佛力的灵石，按照特定方位一一嵌入阵眼。

　　“此阵名为‘菩提引渡阵’。” 无尘一边绘制着最后一个符文，一边低声道，“以贫僧的‘菩提心印’为引，借助月华与地脉交汇之力，构建一个临时的、可控的神魂连接通道。贫僧会以此阵为媒介，尝试将令兄神魂中，那些最激烈、最不稳定、最易引动魂印和心魔的负面情绪——暂时‘引渡’、分流到贫僧的佛心之中，由贫僧的佛法修为来承受、化解、暂时容纳。”

　　他抬眼看我，目光清澈，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如此一来，他神魂压力骤减，意识得以清明，魂印的活跃度也会被压制到最低。在进入沉魂泽后，他才能保持理智，发挥战力，应对厉千绝和泽内凶险。但此法凶险，对贫僧佛心是极大考验，且持续时间有限，最多不会超过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内，我们必须找到净魂莲，或者至少……找到压制魂印的其他方法，否则一旦引渡中断，魂印反噬，他将瞬间彻底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而对你……” 无尘顿了顿，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手上，“引渡之后，短时间内，他对你的那份极端情感会被削弱，你们之间的‘羁绊’会显得……淡薄。他可能会对你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疏离、茫然，甚至怀疑。你需有心理准备。”

　　疏离？茫然？怀疑？夏夕会……不再那样紧抓着我，不再用那种执拗的、仿佛我是他整个世界的眼神看我？我的心狠狠一揪。那是我用来稳住他、也是稳住我自己的，最根本的支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我的声音干涩。

　　“这是目前，唯一能在不伤害他根本的前提下，让他暂时恢复‘可用战力’，又不被魂印彻底操控的方法。” 无尘平静道，“女施主，当断则断。是让他带着随时可能爆炸的‘心魔’进去，拖累所有人，甚至可能被厉千绝利用，变成对付你的武器；还是让他暂时‘冷静’下来，成为助力，争取那一线生机？”答案，显而易见。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大师，开始吧。我……明白该怎么做。”

　　无尘深深看了我一眼，不再多言。他走到阵法中央，盘膝坐在夏夕对面。他双手结出一个极其繁复玄奥的佛印，口中开始低声诵念。随着他的诵念，他额间那点黯淡的朱砂，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芒！一股纯净、浩瀚、温暖，却又带着无边威严的佛力，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开来，注入地上的“菩提引渡阵”。

　　阵法瞬间被彻底激活！淡金色的纹路如同活过来一般，流转、升腾，形成一个半圆形的金色光罩，将无尘和夏夕笼罩其中。光罩之上，隐隐有莲花虚影绽放，梵文流转。

　　与此同时，昏迷中的夏夕，身体猛地一震！眉心的佛印金光大盛，与无尘额间的朱砂金芒遥遥呼应。他周身的空气开始扭曲，一股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执念的“气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开始从他眉心、从他周身毛孔，丝丝缕缕地溢出，汇聚成一道道暗红色的、令人心悸的“气流”，在阵法的引导下，缓缓流向对面盘坐的无尘。

　　那是……夏夕灵魂深处，最激烈、最黑暗、也最炽热的“情感”。

　　我看到，那些暗红色气流中，仿佛有无数的画面碎片在闪烁——是血月之夜，他抱着“夏曦”尸体仰天悲嚎的绝望；是重生归来，看着“我”时，那混杂着无尽眷恋的眼神；是为我挡下蚀魂咒时，那义无反顾的决绝；是失去记忆后，本能地抓住“林溪”的手，那空洞又执拗的依赖；是面对厉千绝的挑衅时，那焚尽一切的杀意与占有欲；是刚才魂印爆发时，那几乎要将世界连同他自己一起毁灭的疯狂……这些激烈到扭曲的情感，此刻正被无尘，以无上佛法，强行从他神魂中“剥离”、“引渡”！

　　“呃——！”即使处于深度昏迷，夏夕的身体也因为这“剥离”而剧烈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极端痛苦的神色，仿佛灵魂正在被硬生生撕裂。而无尘，作为“接收”的一方，情况更加骇人。当第一缕暗红色的、充满暴戾杀意的气流触碰到他时，他周身那纯净浩瀚的佛力猛地一滞，他清俊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眉头紧蹙，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但他诵经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洪亮、坚定，仿佛要用这梵音，镇压、净化那涌入的“污秽”。更多的暗红色气流涌入。无尘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周身那纯净的金色佛光，开始被一丝丝暗红浸染、纠缠。他额间的朱砂金芒忽明忽暗，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但他依旧稳稳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即将被滔天血海淹没的礁石，沉默而坚韧地承受着一切。

　　我看到，他那双总是清澈平静、仿佛能倒映万物却又空无一物的眼眸，在暗红气流的冲击下，开始有了变化。那眸底深处，仿佛有画面在急速闪回、破碎、重组——是厉千绝幼年时，偎依在他“师尊”怀中的、罕见的乖巧睡颜；是厉千绝叛逆出走后，他师尊在镇魔塔下枯坐百年、日渐衰败的身影；是他自己，在漫长的修行岁月中，独自面对青灯古佛，心中那无人可诉的、对师尊选择的不解与痛惜……

　　原来，无尘并非真正的“无尘”。他心中，也有属于“人”的挂碍、困惑，甚至……对那段扭曲师徒、佛魔情谊的，一丝难以磨灭的印记。只是这些，都被他深藏在佛法修为之下，用绝对的理智和悲悯包裹。

　　而此刻，夏夕那极致、扭曲、炽热、毁灭性的情感洪流，如同最猛烈的酸液。那些被他深埋的、属于“无尘”而非“佛子”的情绪，被这股外来的、同属“极致”范畴的情感疯狂搅动、共鸣、甚至……激发！我看到，无尘眼中，那属于佛门的悲悯，正在与一种痛苦、挣扎交织在一起。夏夕对“我”那不顾一切、毁天灭地也要拥有的执念，是否也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无尘心底？夏夕那“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极端，是否也映照出了无尘内心深处，对厉千绝“宁堕魔道不回头”的那份，他自己都未必承认的……一丝理解甚至共鸣？

　　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紧紧盯着阵法中央的夏夕。随着那些暗红色气流不断被引渡，夏夕身体的颤抖渐渐平复，脸上痛苦的神色也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他眉心的黑气，彻底蛰伏，再无半点波澜。就连他周身那属于“夏夕”的、凌厉而存在感极强的气息，似乎也……淡薄了许多。就好像，那个炽热、偏执、危险，却又无比真实的夏夕，随着那些极端情感的剥离，也暂时“沉睡”了。

　　时间，在梵音、阵光与无声的煎熬中，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缕暗红色的、带着深沉眷恋与恐惧的气流，依依不舍般从夏夕眉心溢出，没入无尘体内时——

　　“嗡——！”菩提引渡阵的光芒达到了顶点，随即轰然收敛，化作无数光点消散。阵法中央，夏夕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不再猩红，不再充满挣扎的痛苦。它变得……很平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倒映出洞口的月光，倒映出阵法残留的微光，倒映出……站在不远处，正紧张注视着他的我。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很陌生。只有一种纯粹的、带着审视和一丝茫然的……打量。仿佛在辨认一个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具体是谁的陌生人。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哥……” 我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夏夕，或许此刻更接近“林夕”，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困惑。他没有回应，只是缓缓移开目光，转向另一边，看向依旧盘坐在地、气息却极其不稳定、脸色苍白如纸、额间朱砂黯淡无光、甚至嘴角隐有血丝的无尘。

　　无尘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淡淡暗金色的浊气，睁开了眼。他的眼神，与夏夕此刻的“平静”截然不同。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此刻仿佛有风暴刚刚平息，残留着惊涛骇浪的余韵，以及一丝深沉的疲惫，和……某种我无法完全解读的、仿佛被强行拓印上去的、属于夏夕的、偏执的底色。

　　他看向夏夕，又看向我，目光复杂。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先咳出了一小口暗红色的血。“大师！” 我惊呼，想要上前。无尘抬手制止了我。他缓缓站起身，身形竟微微晃了一下，才稳住。他看向夏夕，声音带着一种异样的沙哑和疲惫，但依旧平稳：“施主感觉如何？”夏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抬眼看向无尘，眼神中那丝茫然褪去，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

　　“很好。从未有过的……清醒。” 他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那些多余的、干扰判断的‘杂念’，似乎被清理掉了。魂印也很安静。力量运转无碍。”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四肢冰凉。无尘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以及一丝更深沉的无奈。他点了点头：“如此便好。此法只能维持三个时辰。时间紧迫，我们需立刻出发，进入沉魂泽。”

　　夏夕没有异议，他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动作精准有力。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我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他走到洞口，望向沉魂泽的方向，那冰冷的眼神中，只有对目标的审视和计算。“子时已到，阴煞最盛，漩涡中心的空间最不稳定，是进入的最佳时机。” 他冷静地分析道，语气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战术，“但也是泽内凶险最盛之时。需做好万全准备。”

　　他完全进入了状态，成为了一个陌生理智冷静的人。这，就是无尘“引渡”之后的结果。是我想要的“清醒”和“战力”。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这么空？

　　“女施主，” 无尘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走吧。时间不多。”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剧痛让我从那股灭顶的冰冷和空洞中挣脱出来。我抬起头，看向洞口那个冰冷、陌生、却依旧是我用尽一切想要守护的背影。“嗯，走吧。” 我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响起，仿佛刚才的心碎和绝望，从未发生过。我走到夏夕身边，没有去拉他的手，只是静静地站着，望向那片翻腾的死亡之地。“我会跟紧，不拖后腿。” 我对无尘，也像是对自己，低声说道。夏夕侧头，似乎终于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仿佛在确认一个队友的状态。然后，他率先纵身，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沉魂泽那巨大的、旋转的墨绿色漩涡中心，疾掠而去！身影决绝，没有丝毫犹豫。

　　无尘看了我一眼，眼中那丝复杂的情绪更加浓重。他对我微微颔首，也紧随其后。我最后看了一眼身后这个短暂栖身的洞穴，那里还残留着阵法破碎的金光……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腐臭和阴冷煞气的空气，强迫自己运转起冰心诀，将所有的情绪压入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纵身，跃入那片翻滚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绿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