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星坠长夜》八月见

33、第 33 章

　　沉魂泽内部，景象与外界感知的阴森死寂截然不同，却又更加骇人。穿过那层墨绿色漩涡的瞬间，仿佛穿透了一层粘稠冰冷的果冻。视野骤然开阔，却又被更加浓郁、仿佛有实质的灰白色雾气充斥。这雾气不再是单纯的毒瘴，其中混杂着浓郁的、几乎化作液态的死气、怨气、以及一种混乱的空间能量。雾气之中，能见度极低，神识更是受到极大的压制和扭曲，只能勉强探出周身数丈范围。

　　脚下不再是泥沼，而是一种仿佛无数骸骨和淤泥混合、被某种力量强行挤压凝固成的、坑洼不平的黑色“地面”，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随时会碎裂，露出下方无底的深渊。四周，扭曲的、仿佛被无形巨力拧过的枯木和怪石，如同狰狞的鬼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腐臭，以及一种甜腻的、仿佛能引动人心底最原始欲望的奇异香气，与那无处不在的怨魂哀嚎混杂在一起，疯狂冲击着人的心神。

　　“凝神静气，此地怨煞惑心之力极强！” 无尘的声音在雾气中传来，带着一丝压抑的急促。他周身泛着一层淡金色的佛光，在灰白雾气中如同风中的残烛，光芒不断被侵蚀、削弱，显然在此地维持佛力消耗巨大。

　　夏夕默不作声，只是将灵力运转到极致，在体表形成一层薄而坚韧的护体罡气。他手中不再是木棍，而是出发前无尘交给他的一柄品质不错的制式长剑。他目光如鹰隼，冷静地扫视着四周，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地落在一处雾气波动异常、或隐藏着危险气息的方向。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多余。

　　我紧随其后，冰心诀全力运转，勉强抵御着怨煞之气的侵蚀，青玉佩也散发出微弱的清辉，护住识海。我握着短匕，手心全是冷汗。这里的凶险，远超想象。不仅仅是那些潜藏在雾气中、形态诡异、散发着腐臭和剧毒的妖魂、毒虫，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仿佛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和……窥视感。总感觉浓雾深处，有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在死死盯着我们。

　　“嗤——！”一道灰白色的、半透明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左侧雾气中扑出，直袭我的咽喉！速度极快，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郁的怨毒！是沉魂泽特有的“怨灵妖”！被此地死气和怨念滋养，已无实体，专攻神魂，极难对付！我瞳孔骤缩，冰心诀催动到极致，短匕下意识挥出，带起一道清冷的弧光，试图将其逼退！然而，那怨灵妖不闪不避，被短匕划过，形体只是微微一滞，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竟继续扑来！阴寒的气息几乎触到我的皮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一道冰冷、迅疾、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剑光，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刺入那怨灵妖的核心！剑光之上，并未附着多么强大的灵力，却带着一种纯粹到极致的、斩断一切的“意”！仿佛天生克制这种魂体妖物！怨灵妖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哀嚎，形体剧烈波动，随即“噗”地一声，如同气泡般炸开，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是夏夕出的手。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出剑的姿势，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前方，仿佛刚才那精准致命的一击，不过是随手拂去一片落叶。“跟紧，别掉队。” 他声音平淡地传来。“……是。” 我低应一声，压下心中的复杂滋味，快步跟上。这就是剥离情感后的夏夕吗？冷静、高效、强大，却也……冰冷得可怕。

　　无尘走在最前，不断以佛力在前方“净化”开道，驱散过于浓郁的怨煞雾气，并为我们指引相对“安全”的路径。但他的脚步，明显比之前沉重，额间那点朱砂的光芒，也越发黯淡。夏夕那庞大的、黑暗的、极致的情感洪流，似乎仍在持续侵蚀、影响着他的佛心。我注意到，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偶尔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前方有强烈的空间波动和血腥气，小心。” 夏夕忽然停下脚步，长剑斜指前方一片雾气格外浓重、隐约有暗红色光芒闪烁的区域。无尘也感应到了，他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口中诵念的经文加快，试图驱散那片区域的雾气。然而，这里的怨煞之气似乎有某种“活性”，竟然隐隐在对抗他的佛力，雾气翻滚，反而更浓了。

　　“嗤啦——！”雾气猛地被撕裂！数道浑身腐烂、披着残破铠甲、手持锈蚀兵器、眼中燃烧着幽幽鬼火的“腐尸战魂”，嘶吼着冲了出来！它们生前显然是强大的战士，死后被此地怨气侵蚀，化作战魂，实力比怨灵妖更强，而且保留着生前的部分战斗本能。“我来。”夏夕只吐出两个字，身影已然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迎了上去！他的剑法，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磅礴的灵力爆发，只有最简单、最直接、也最致命的刺、斩、抹！每一剑，都精准地刺入战魂盔甲的缝隙、弱点！剑光所过之处，战魂嘶吼着崩散，重新化为死气。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高效得令人心悸，仿佛不是在生死搏杀，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准的解剖。那柄普通的制式长剑，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神兵利器，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寒光。

　　无尘没有插手，只是在一旁维持着佛光，净化逸散的怨气，同时警惕着更深处。但他看向夏夕战斗身影的眼神，却越来越复杂。那极致高效的杀戮技艺，那冷静到冷酷的战斗姿态，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什么。我紧紧握着短匕，站在无尘身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夏夕的身影。这样的他，强大，安全，却也让我感到一种刺骨的陌生。如果他一直这样下去，他还是我的“哥哥”吗？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夏夕刚刚一剑斩灭最后一个战魂，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吼——！”一声震耳欲聋、充满暴戾与疯狂意味的咆哮，猛地从雾气最深处传来！紧接着，一道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阴影，撕裂浓雾，悍然降临！那是一头体长超过十丈、形态似虎非虎、似鳄非鳄的恐怖怪物！它通体覆盖着漆黑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鳞甲，头颅上长着三只猩红的、充满混乱与毁灭欲望的眼睛，口中利齿交错，流淌着腐蚀性的涎液，尾巴如同钢鞭，抽打得空气发出爆鸣！最可怕的是，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已经超越了金丹期，隐隐达到了元婴期的恐怖层次！而且，那气息中充满了此地特有的怨煞和疯狂，显然是被厉千绝或者此地的某种力量，刻意引动甚至操控的！无尘脸色骤变，失声低呼，“小心！不可力敌！”

　　那魔煞兽三只猩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刚刚收剑、气息微滞的夏夕！它咆哮一声，庞大的身躯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势，轰然扑至！一只布满狰狞骨刺的巨爪，撕裂空气，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拍向夏夕的头颅！爪风未至，那恐怖的威压已让夏夕周身的护体罡气剧烈波动，几乎溃散！

　　夏夕眼中寒光爆射，在间不容发之际，身形以近乎不可能的角度猛地向后急退，同时长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剑芒，悍然迎向那拍落的巨爪！他竟然想硬撼！“不可！” 无尘厉喝，想要救援，但距离稍远，那魔煞兽速度又太快！

　　“锵——！！！”刺耳的金铁交击声伴随着骨骼碎裂的闷响！夏夕的长剑与魔煞兽的利爪□□撞！夏夕如遭重击，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抛飞出去，手中长剑脱手飞出。而那魔煞兽的利爪，也被夏夕那凝聚了全部剑意的一击，斩开了数道深深的伤口，流出漆黑如墨的血液，更加激发了它的凶性！

　　“吼——！” 魔煞兽吃痛，更加暴怒，三只猩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倒飞出去的夏夕，血盆大口张开，一道凝聚了恐怖死气和腐蚀性能量的漆黑光柱，朝着半空中无法闪避的夏夕，暴射而去！这一击若是击中，夏夕必死无疑！

　　“哥——！！！”我目眦欲裂，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了，体内灵力疯狂燃烧，不管不顾地朝着夏夕的方向冲去，推开了夏夕，眼看那漆黑的死亡光柱，就要吞没——

　　一声带着决绝、甚至夹杂着一丝不该属于佛门高僧的、近乎凄厉的佛号，陡然炸响！一道灰色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出现在夏夕与那漆黑光柱之间！是无尘！他没有施展任何防御佛功，没有结印，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他就那样张开双臂，面向那毁灭性的漆黑光柱，周身原本黯淡的佛光，在这一刻燃烧般爆发！他额间那点朱砂，轰然碎裂，化作一点璀璨到极致、仿佛蕴含着他全部修为与生命本源的金色火焰，融入他胸前的佛珠之中！他低吼出最后几个字，那串佛珠骤然爆开，化作一轮小小的、却仿佛能焚尽世间一切污秽与邪恶的璀璨金色骄阳，将他整个人笼罩，也挡在了我身前！

　　“轰——！！！！！”漆黑光柱狠狠撞在金色骄阳之上！毁灭性的能量风暴瞬间席卷开来，将周围的灰白雾气撕得粉碎，露出下方狰狞的黑色大地！我冲过去的身影，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狠狠掀飞，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一甜，鲜血涌上。但我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挣扎着爬起来，死死望向爆炸的中心。

　　金光与黑光疯狂交织、湮灭。隐约可以看到，无尘那燃烧着金色火焰的身影，在漆黑光柱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曳，他身上的僧衣瞬间化作飞灰，露出精壮却布满裂痕、仿佛瓷器般即将破碎的身体。但他死死地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一步！那金色的火焰，仿佛在燃烧他的生命、他的神魂、他的一切，死死抵住那毁灭的黑光！

　　“噗——！”最终，在一声轻微的、仿佛泡沫破碎的声音中，漆黑光柱与金色骄阳，同时湮灭。无尘的身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无尘在意识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涣散的目光，看到了，那个不顾一切冲过来的、泪流满面的脸。

　　他沾满血迹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了唇边那缕奇异的、仿佛洞悉了某个可笑又可怜真相的笑意，彻底闭上了眼睛。我颤抖着手想要去探他的鼻息，却不敢触碰他满是裂痕、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身体。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

　　“他……还活着。” 夏夕冷静的声音响起。他探了探无尘的颈脉，虽然微弱到几乎感受不到，但确实还有一丝跳动。“但伤及根本，神魂濒临消散。此地怨煞之气太重，必须立刻带他离开，寻找安全之处施救，否则……”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无尘，危在旦夕。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又看向前方。那魔煞兽虽然被无尘挡下了致命一击，自己也受了不轻的反噬，但并未死去，此刻正摇晃着巨大的头颅，三只猩红的眼睛重新锁定我们，发出低沉的、充满杀意的咆哮，显然准备发动下一次攻击！而周围的雾气，再次开始合拢，其中隐隐又有更多诡异的影子在晃动。

　　夏夕也看向那逼近的魔煞兽，看了一眼怀中生机微弱的无尘。带着一个重伤垂死、毫无战力的人，面对一个元婴期魔物和无数隐藏的威胁，生还几率几乎为零。最优的选择似乎是……不！不可以！我猛地抓住夏夕的手臂，死死盯着他：“你不能丢下他！他是为了救你！夏夕！你不能！”我情急之下，喊出了他的真名。夏夕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低头，看向我抓着他手臂的、沾满泥土和血迹的手，又看向我泪流满面、充满绝望和祈求的脸。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夏夕”这个名字和我此刻的神情，极其轻微地触动了一下，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但很快，那涟漪就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甩开我的手，声音不带丝毫感情：“想活命，就听我的。你带上他，跟我冲向左前方那片扭曲的枯木林。那里空间波动异常，或许有脱身的机会。一……”

　　他不再看我，目光死死锁定魔煞兽，另一只手虚空一抓，将那柄掉落在地、已经弯曲的长剑吸入手中，体内残存的灵力开始不顾一切地燃烧、压缩。“二……”魔煞兽发出一声震天咆哮，庞大的身躯再次启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冲来！

　　“三！走！”夏夕厉喝一声，手中弯曲的长剑爆发出最后的、惨烈的光芒，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冲来的魔煞兽，对冲而去！他竟然想以身为饵，为我们争取那短暂的、渺茫的生机！“不——！” 我嘶声尖叫，却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昏迷的无尘背在背上，咬着牙，朝着夏夕所指的那片空间扭曲、枯木狰狞的区域，疯狂冲去！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碰撞声、魔煞兽暴怒的咆哮、以及……某种东西碎裂的、令人心碎的轻响。

　　我不敢回头，眼泪模糊了视线，脚下被黑色的骸骨地面绊倒，又挣扎着爬起，背着无尘，拼命地冲进了那片扭曲的枯木林。就在我冲入林中的瞬间，身后那毁灭性的能量波动和魔煞兽的咆哮，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骤然变得遥远、模糊。眼前的景象，也瞬间天旋地转！枯木、黑地、雾气……一切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璀璨而冰冷的星空。

　　我和背上昏迷的无尘，如同两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悬浮在这片浩瀚的星海之中，失去了上下左右的方向，只有无尽的虚无和孤寂。“这是……哪里？” 我茫然四顾，心沉到了谷底。幻境？还是……另一处绝地？而夏夕……他怎么样了？

　　【警告！宿主进入未知高阶幻境【星空幻海】！检测到特殊存在【无尘】生命体征持续下降，神魂与宿主产生异常共鸣波动！幻境正在读取并映射宿主的深层记忆与强烈情感！即将生成对应幻象！】

　　系统的警告声，在空旷死寂的星海中，显得格外冰冷。我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的星空，骤然发生了变化！冰冷的星辰开始扭曲、拉伸、重组，化作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是凌云宗，听雨轩。月光下，夏夕温柔地为我拂去额发，眼中是我后来才读懂的无尽眷恋与痛苦……是血月之夜，禁地石室，他转身冲入血光时，那绝望而深情的最后一瞥……是复活法阵前，我亲手抹去他记忆时，那心如刀割却又决绝的泪水……是这些时日，他失忆后，那双时而茫然、时而依赖、时而偏执地紧抓着我的手……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感，如同溃堤的洪水，在这片死寂的星海中轰然爆发、流淌、交织！将这片冰冷的星空，染上了炽热、痛苦、眷恋、绝望、牺牲、离别的……浓烈色彩！而这些情感的洪流，似乎不仅仅属于我。我还“看”到了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

　　是一座古朴的寺庙，青灯古佛前，一个眉眼与无尘有几分相似、却更加苍老慈悲的老僧，正对着一个桀骜不驯、眼神却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依赖的黑衣少年低语……

　　是镇魔塔下，那老僧日渐枯槁的身影，和他眼中对那叛逆离去、堕入魔道的“孩子”深沉的痛惜与无奈……

　　是无尘自己，在漫长的、看似平静的修行岁月中，独自面对佛像时，眼底那无人可诉的、对“情”之一字，对“因果”，对“渡”与“被渡”的，深藏的困惑与一丝……极淡的向往……

　　最后，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感，轰然汇聚！汇聚成了刚才，在沉魂泽中，无尘张开双臂，燃烧佛心，挡在身前，承受那毁灭一击的，决绝而凄美的身影！以及，他最后闭上眼前，唇边那缕奇异的、洞悉一切又仿佛释然的笑意。

　　“不……不要……大师……无尘……” 我抱着怀中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无尘，跪倒在虚无的星海中，失声痛哭。为什么？为什么都要为我，为夏夕，承受这样的痛苦和牺牲？！

　　是我的错吗？才将所有人都拖入了这无边的痛苦和绝境吗？！冰冷的星光，映照着我绝望的脸，和怀中僧人濒死的容颜。

　　而这片由我，无尘，还有夏夕残留的执念共同情感催生出的星空幻海，开始剧烈震荡，星辰明灭，仿佛在回应着我们内心滔天的波澜。幻境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极致的情感共鸣，触动了。

　　一个模糊的、仿佛来自星空尽头的、温和而悲悯的声音，似有若无地响起：

　　“情劫……亦是机缘……既入此幻海，便需面对……汝等心中……最深的‘执’，与最真的‘念’……”

　　声音渐消。眼前的星空，再次扭曲变幻。这一次，出现的，不再是记忆的片段。而是一片……春暖花开，溪水潺潺，与世无争的、宁静美好的山野村落景象。村口的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容干净平和的夏夕，正微笑着，朝我伸出手。他的眼中，没有了冰冷，没有了偏执，没有了痛苦，只有一片清澈的、带着温暖笑意的平静。“回家了。” 他轻声说，声音温和。而在不远处的溪边，一个身着灰色僧衣、正在闭目垂钓的无尘，闻声也转过头来，对我露出一个平和澄澈、如同雨后天空般的微笑。“今日的斋饭，可还合口味？” 他问道，语气自然，仿佛我们早已在此生活了许久。

　　这……这是……我最深处，连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渴望吗？一个没有阴谋、没有追杀、没有牺牲、没有痛苦的世界。夏夕平安喜乐，无尘超然物外，我们……如同最普通的邻居、友人，在这世外桃源，平静度日。

　　幻境，映照出了我心底，那渺小而奢侈的……“念”。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美好得不真实的景象，又低头，看向怀中真实存在的、气息奄奄、佛心破碎的无尘。

　　我知道，这是幻境。是陷阱，是诱惑，是让我沉沦的温柔乡。但我……好累，真的好累。背负着谎言，目睹着牺牲，在绝望和希望之间反复煎熬……如果可以，我多想，就留在这里……

　　我猛地摇头，将那股几乎要将我吞噬的软弱和疲惫狠狠甩开！我不能！夏夕还在外面生死未卜！无尘为了救我们几乎魂飞魄散！我怎么可以，躲在这虚假的幻梦里！净魂莲！我必须拿到净魂莲！治好夏夕！救无尘！

　　我凝聚起体内最后一丝灵力，混合着冰心诀的寒意和心中那不肯屈服的执念，对着眼前这美好的幻象，厉声喝道！“咔嚓——”仿佛镜子碎裂的声音。春暖花开、溪水潺潺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片片崩裂、消散。重新露出的，依旧是那片冰冷、死寂、浩瀚无垠的星空幻海。而我怀中的无尘，似乎因为我刚才那一声蕴含坚定意念的喝声，身体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眉心那裂开的、黯淡的伤口处，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金色光点，轻轻闪烁了一下。仿佛在呼应着我心中，那份不肯放弃的……“念”。

　　幻海深处，那温和悲悯的声音，似乎又轻轻叹息了一声：“执念不消，幻海不破……汝之‘念’，已现……然，汝可知，他之‘执’，又在何方？”

　　他之“执”？我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前方那无垠的星海之中，一点暗红色的、充满暴戾、毁灭、偏执、以及最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黑暗眷恋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迅速晕染、扩散，将那冰冷的星光，都浸染成了不祥的暗红！一个模糊的、由暗红色光芒勾勒出的、与夏夕身形极为相似的轮廓，在那光芒中心，缓缓浮现。

　　他手中，似乎握着一柄由纯粹杀意和执念凝聚成的、暗红色的长剑。他缓缓抬头，那双由暗红光芒构成的“眼睛”，穿透星海，死死地，锁定了我。那不是冷静理智的“林夕”。那是……被剥离的、被引渡的、属于“夏夕”的，最极致、最黑暗、也最炽热的……情感执念的聚合体。

　　是他在菩提引渡阵中，被无尘“引渡”走的，那部分灵魂的……倒影。那暗红身影散发出的、几乎要毁灭一切的疯狂执念和冰冷杀意，让我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曦……曦……”沙哑的、仿佛从地狱深处传来的、带着无尽痛苦和毁灭欲望的低语，从那暗红身影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我的……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杀了……所有……靠近你的……人……”

　　暗红光芒暴涨！那身影手持杀戮之剑，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执念，朝着我，朝着我怀中的无尘，轰然冲来！这一次，幻境要面对的，是夏夕灵魂深处，那足以焚烧一切、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最深的“执”！

　　我抱着无尘，退无可退。看着那席卷而来的、代表毁灭的暗红执念狂潮。我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