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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月夜下的家庭脊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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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添夜的深邃与路途的未知。
王佑知道,父亲这一去,同样充满风险。夜路、可能的劫道、身体旧伤、还有能否及时将钱送到大哥手中的不确定性……
但他更知道,这是此刻唯一的选择。这个家,已经被逼到了墙角,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去搏那一线生机。
“娘,大姐,我们去睡吧。”王佑转过身,对还沉浸在担忧中的母亲和姐姐说道,“爹和大哥,都会平安的。”
李氏看着幼子,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长子的影子。
这一夜,王家无人安眠。李氏在炕上辗转反侧,王杏睁着眼看着黑暗的屋顶。王佑则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睁着眼睛,听着窗外细微的风声,在心中一遍遍推演着父亲可能遇到的状况,以及大哥在府城可能面临的刁难。
王老实踏着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腰间的旧伤在寒气侵袭和急促的步速下,开始隐隐作痛,像是有根针在里面不停地戳刺。他咬着牙,将榆木棍拄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一步也不敢停。
夜路并不太平。风声鹤唳,草丛中不时传来窸窣的声响,远处山坳里偶尔有几点幽绿的磷火飘过。王老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手里的棍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是给自己壮胆,还是在祈求过往山神野鬼的保佑。
他不敢走大路,大路虽平,但太过显眼,怕遇到劫道的强人。只能捡着田间小径和山边的野路走,这些路他年轻时打猎、砍柴走过,依稀还有些印象。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异常的声响,连忙躲藏,直到再也听不任何声响才敢继续赶路。荆棘划破了他的裤腿,露水浸湿了他的布鞋,脚底很快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怀里那包钱,贴着他的胸膛,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下地硌着,却又像一团微弱的火,支撑着他不断向前。他想起临行前小儿子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想起大女儿回家后的种种神情,想起妻子泪眼婆娑的叮嘱,更想起大儿子在府城可能面临的窘迫和刁难……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
他嚼着怀里已经凉透的硬饼子,就着葫芦里冰冷的水,用尽全身力气赶路。身体的疲惫和疼痛,似乎都被那股一定要把钱送到儿子手里的执念强行压了下去。
终于,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抹青灰色时,远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县城那低矮却绵延的城墙轮廓。
王老实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甚至小跑起来,完全不顾腰伤和脚底水泡传来的剧痛。
县城越来越近。城墙在晨曦中显露出青灰色的砖石,紧闭的城门如同巨兽的嘴巴。城门外的空地上,已经聚集了一些等待进城的人,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推着独轮车的农夫,也有几个看似行商的旅人,都缩着脖子,哈着白气,等待着开城。
王老实混在人群中,靠着城墙根坐下,剧烈地喘息着。他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脸色青白,眼窝深陷,模样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周围人投来或好奇或嫌弃的目光,他都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捂着胸口放钱的地方,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城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吱呀!咣当!”
厚重的城门终于被几个睡眼惺忪的兵丁缓缓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群立刻骚动,争先恐后地向城里涌去。王老实猛地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挤进人流。他疲惫的身体爆发出惊人力量,硬是在拥挤的人潮中挤开一条缝,冲进了城里!
进了城,他稍微辨了一下方向,便朝着城东文庙发足狂奔!
清晨的县城街道还算空旷,只有零星几个早起的摊贩在支摊子。王老实这浑身狼狈、状若疯癫的样子,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跑!快跑!
肺叶火辣辣地疼,腰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县学!文庙!大柏树!
终于,穿过几条冷清的街道,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一座略显古旧的庙宇建筑映入眼帘。庙宇门口,两棵枝干遒劲、冠盖如云的古柏树,如同两位沉默的卫士,在晨光中静静伫立。
是这里!就是这里!
王老实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踉跄着扑到那两棵柏树下,只见庙宇旁边,果然有一道月洞门,门上悬着一块斑驳的匾额,上书‘县学’二字。
月洞门此刻半开着,里面隐隐传来人声。
王老实想也不想,就要往里冲。
“站住!干什么的?县学重地,闲人免进!”门旁一个穿着皂隶服饰、正打着哈欠的老门子拦住了他,上下打量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汗臭和泥土味的乡下老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我……我找我儿子,王树,王家村的王树!”王老实声音嘶哑得厉害。
“王树?”老门子愣了一下,态度略微缓和了些。县试第三名,在县学里还是有些分量的。“你是他爹?”
“是,我是他爹。”王老实连连点头,急切地问,“他……他走了吗?去府城了吗?”
“那倒还没。”老门子看了看天色,“廪生老爷们刚起身,学子们还在收拾行李,准备用过早饭才出发呢。你是来送行的?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听到还没走,王老实悬了一夜的心,终于轰然落地。巨大的狂喜和后怕让他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连忙扶住旁边的柏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没走……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着,几乎虚脱。
老门子看他这副样子,也猜到他怕是连夜赶路来的,摇了摇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通报一声。别乱闯!”
“有劳,有劳老哥。”王老实连声道谢,靠着柏树,几乎站立不稳。
老门子转身进了月洞门。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只见王树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学童青衫,快步走了出来。他看到倚在柏树下、形容枯槁、浑身狼狈的父亲,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爹?”王树的声音变了调,几步冲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您……您怎么来了?怎么弄成这样?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感受到儿子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力量,王老实这才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布袋,塞进儿子手里。
“树儿……钱……拿着……府试……打点……”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家里……都好……这钱……别舍不得花……该打点的……一定要打点……”
王树看着手里那带着父亲体温和汗水的布袋,再看看父亲那干裂出血的嘴唇、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瞬间明白了这一切!
巨大的酸楚、愧疚和感动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王树淹没。他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爹……您……”他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紧紧扶住父亲,“您受苦了……”
“不苦……不苦……”王老实摇着头,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你好好考……家里……都指着你呢……”
这时,县学里又走出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留着三缕长须、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是负责带本届县学学子赴考的刘廪生。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准备出发的学子,都好奇地看着这边。
刘廪生皱了皱眉,看向王树:“王树,这是……”
王树连忙松开父亲,转身对着刘禀生深施一礼:“禀先生,这是学生的父亲,连夜从家中赶来,为学生送行。”
刘廪生目光在王老实身上扫过,看到他那一身狼狈和明显赶路的痕迹,又看了看王树手中紧紧攥着的布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点了点头,语气温和了些:“父子情深,拳拳之心,可感。既如此,王树,你且安置好令尊,稍作歇息。辰时三刻,准时出发,不可延误。”
“是!多谢先生!”王树感激道。
刘廪生又对那老门子吩咐了一句:“给这位老丈弄碗热粥来。”
说完,便带着其他学子返回了县学内。
王树扶着父亲,走到柏树下一块干净些的石阶上坐下。老门子很快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王老实也顾不上烫,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下去。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流入胃里,这才感觉冻僵的身体活过来一些。
“爹,您慢点。”王树心疼地看着父亲。
王老实摆摆手,缓过一口气,急切地问:“树儿,到了府城,该打点的地方,别省着。家里……家里你大姐,你娘和弟妹也都好,别惦记!”
王树用力点头,将钱袋仔细地贴身藏好。
“爹,您放心,儿子一定谨记。这钱,儿子知道该怎么用。您……您回去路上,千万小心!到家了,给儿子捎个信!”
父子俩又低声说了几句话,大多是王老实反复叮嘱,王树一一应承。时间很快过去,县学里响起了催促集合的钟声。
王树站起身,看着父亲依旧疲惫苍白的脸,心中万分不舍,却又知道必须走了。
“爹,儿子走了。您……您保重身体!”王树对着父亲,深深一揖。
王老实也站起来,看着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儿子,穿着整齐的青衫,身姿挺拔。他心中百感交集,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去吧!好好考!爹……等你回来!”
王树重重点头,看了一眼父亲,猛地转身,大步走进了县学的月洞门。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控制不住眼中的泪水。
王老实一直站在那两棵古柏下,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内。
钱,送到了。儿子,也可以平安上路了。
他坐到石阶上休息了片刻,挣扎着站起身。
家,还在等着他。
他最后看了一眼县学紧闭的大门,紧了紧身上破旧的棉袄,拄着榆木棍,拖着疼痛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