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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府试 ...

  •   王老实顺着原路返回时,脚步比来时更加沉重。一夜的奔波,紧张的神经骤然松弛,积累的疲惫和腰伤处火辣辣地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底的水泡早已磨破,渗出的血水和布鞋粘在一起,每挪动一下都带来钻心的刺痛。
      他几乎是在凭着本能在走,拄着榆木棍的手抖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好几次差点栽倒在路边的沟渠里。
      县城渐渐被甩在身后,荒野的土路似乎永无尽头。日头升高,晒得他头昏眼花。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想找个地方躺下休息片刻时,身后传来‘吱吱呀呀’的车轮声和慢悠悠的牛蹄声。
      王老实费力地回头,只见一辆牛车正慢吞吞地驶来。赶车的是个约莫五十出头的庄稼汉,皮肤黝黑,戴着顶破草帽,正是邻村的一个熟人,姓张,常去镇上卖柴。
      “吁...”
      张老汉勒住牛,看着路边形容枯槁、几乎不成人样的王老实,着实吓了一跳,急忙喊道:“王老实?你这是……咋弄成这样?”
      王老实沙哑着嗓子,勉强挤出声音:“老张哥……捎……捎我一段……回家……”
      张老汉连忙跳下车,扶住摇摇欲坠的王老实,触手之处冰凉湿滑,全是冷汗。
      “哎呦!你这是连夜去县城了?为了你儿子府试的事?”张老汉猜到几分。
      王老实虚弱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快上车!快上车!”张老汉不由分说,连搀带抱,将王老实弄上牛车。
      牛车继续吱呀吱呀地前行,虽然颠簸,但总比用两条腿走强上百倍。张老汉把水葫芦递给他,又把怀里揣着的一个还有点余温的菜团子掰了一半给他。
      王老实感激得说不出话,就着冷水,狼吞虎咽地吃下菜团子,冰凉的液体和食物滑入胃里,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气。
      “你家王树,真是出息了!县试第三名啊!”张老汉一边赶车,一边感叹,“但这科举,也太熬人了,看你这一趟折腾的……家里都好吧?”
      王老实闭着眼,微微点头,喉咙里“嗯”了一声。他现在只想尽快回到家,倒在自家的床上。
      张老汉见他异常疲惫,不再多言,赶着牛车向着王家村的方向移动。沿途的田野、村庄,在王老实疲惫的眼中变得模糊。他时睡时醒,只觉得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
      直到傍晚时分,熟悉的村庄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老实媳妇,我是张村张老三。”张老汉把牛车停在了王家院门外叩门。
      王老实挣扎着想要下车,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氏闻声出来,一眼看到牛车上几乎脱了形的丈夫,惊叫一声,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他爹!”
      王佑和王杏也闻声跑了出来,看到父亲的惨状,都吓得脸色发白。
      张老汉帮忙把王老实扶下车,对李氏简单说了情况,又叮嘱了几句好好歇息的话,便赶着牛车走了。
      李氏和王杏七手八脚地将王老实扶进屋里,安置在炕上。王佑看到父亲这副模样,小脸绷得紧紧的,心中颇为自责,如果能更早想到办法,爹就不用受这罪。转身就去灶间烧热水。
      王老实躺在自家熟悉的的床上,闻着家里特有的气味,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下来,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昏睡。李氏流着泪,小心地脱掉他沾满泥泞血污的步鞋,看到他脚底磨烂的水泡和血痕,又是一阵心痛,连忙用王佑烧好的温水,仔细地帮他擦拭清洗,敷上家里珍藏的一点草药粉末。
      期间李氏不时摸摸他的额头,喂他喝些米汤。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悠悠转醒,虽然依旧浑身酸痛,但精神总算恢复了一些。
      李氏眼含着泪,责怪道:“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拼命了!”
      王老实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屋顶黑黢黢的房梁。钱送到了,他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了一半。但另一半,却随着王树远去的方向,又高高地悬了起来。
      日子重新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但那种等待的焦灼,如同缓慢燃烧的炭火,炙烤着王家每个人的心。
      王老实在家养了四、五日,腰伤和脚上的伤渐渐好转,方能下地走动,但依旧不能干重活。他便帮着料理菜地,编些筐篓,眼神却总是时不时飘向村口。
      王杏常常一个人发呆,手里无意识地搓着麻绳或缝补衣物,眼神却飘得很远。只有王佑偶尔拉她去看他新发现的蚂蚁搬家,或者摆弄那些小石子时,她的眼神才会短暂地聚焦,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周夫子留下的那些旧书已经被王佑翻得滚瓜烂熟,他便开始用树枝在地上默写,从简单的字到复杂的文章片段。王桃从学馆回来时,他还央求将她新学到的知识或诗文背诵给他听,然后自己反复琢磨。他像一块永不满足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为接下来要做的是事无比认真地准备着。
      府城,贡院。
      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肃穆。空气里弥漫着墨味,还有新刷油漆和木头的气息。
      王树站在等待点名的队伍里,手心微微出汗。
      昨夜,在刘廪生的‘指点’下,他从那些铜钱和碎银中,分出了一小部分,分别打点了负责安排考棚的书吏、以及负责自己这一片考场的巡绰官。剩下的钱,他仔细收好,这是他在府城期间全部的生活费和可能的应急之需。
      打点得并不多,甚至有些寒酸。他能看到书吏接过那点钱时,眼中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也能感觉到巡绰官那敷衍的态度。但,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至少,对方收了钱,就等于默许了某种‘关照’。
      “永丰县王家村,王树!”
      唱名声响起。王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验明身份,领取考引,然后跟着引导的衙役,走进了那座如同巨兽巢穴般的贡院大门。
      穿过一道道门廊,经过森严的搜检,他终于被引到了属于自己的考棚前。
      这是一个偏后位置的号舍。号舍狭小逼仄,仅容一人转身,里面只有一张破旧的长条木板充作桌案,一块更小的木板当凳子。墙面斑驳,地上甚至还有前几届考生留下的污渍。
      王树的心,却微微松了一下。
      不是‘臭号’,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至少,他可以不受那恶臭和蚊蝇的侵扰,相对安静地完成考试。
      他走进号舍,放下考篮,按照指引,将考引贴在门板上。然后,他坐在那冰冷坚硬的木板上,闭上眼睛,让自己平静。
      脑海中,闪过父亲连夜赶路送钱时那张狼狈却坚毅的脸,闪过母亲和大姐担忧的眼神,闪过妹妹渴望继续读书的面庞,闪过幼弟那双总是沉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闪过夫子谆谆教诲的严厉面容……
      不多时,沉重的贡院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锁链撞击的声响,宣告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正式开始。
      考题下发,王树展开试卷,凝神细读。远处传来其他考生压抑的咳嗽声、翻动试卷的沙沙声,还有巡绰官偶尔走过的沉重脚步声。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笔尖落在试卷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府试结束的铜锣声,在压抑的贡院中激起一片难以言喻的喧嚣与死寂。喧嚣的是骤然放松的神经、交卷时混杂着希望与绝望的叹息、以及考篮与地面摩擦的声响;死寂的,则是那些久久无法落笔、或自觉考砸了的学子空洞的眼神,和空气中弥漫的疲惫。
      王树随着人流,缓慢地挪出那间逼仄的号舍。三天两夜的煎熬,不仅仅是脑力的极限压榨,更是对体力、意志和运气的残酷考验。他脚步有些虚浮,脸色苍白,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簇微弱的火苗,尚未熄灭。
      他交上去的答卷,自己心里也没底。经义题中规中矩,他自忖答得还算扎实;策论题却有些刁钻,触及边患与钱粮,他竭力回忆夫子的指点、翻阅过的邸报摘要,以及弟弟王佑那些看似童言、偶尔却直指关键的提问,勉强成篇,但总觉未尽其意。诗赋更是他的弱项,只能求个平稳,不敢奢望出彩。
      走出贡院高大的门楼,刺目的天光让他微微眯起了眼。外面早已挤满了等待的家人、仆役,以及各种打探消息、兜售饮食的商贩,人声鼎沸,与贡院内的死寂判若两个世界。
      同来的县学同窗,早已被家人接走,或呼朋引伴,要去酒楼放松一番,洗去这几日的疲惫。有人招呼王树同去,他摇了摇头,婉言谢绝。
      他需要安静,需要消化这几日的得失,需要为可能到来的等待积蓄力量,也需要……拜访一个人。
      他没有回赁住的那间廉价的大通铺客栈,而是径直去了刘廪生在府城的临时小院。
      刘廪生见到他,并不意外。
      “考得如何?”刘廪生语气平和,摒退下人,示意王树坐下。
      王树恭谨地将自己的答题大概复述了一遍,没有隐瞒自己的困惑和不安。
      刘廪生静静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半晌才道:“经义尚可,根基是稳的。策论……切入点尚可,但格局稍窄,对实务的理解流于表面。诗赋平平,无过便是功。”
      他顿了顿,看着王树微微黯淡下去的眼神,话锋一转:“不过,此次府试,知府大人似乎更重经义实务,轻诗赋文采。你之短板,未必是致命伤,且安心等待吧。”
      这番话,既是点评,也是安慰,更是一种非因他家贫而有的轻忽。
      王树心中感激,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先生教诲。无论结果如何,先生提携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从刘廪生处出来,王树的心绪略微安定了一些。接下来的日子,是王树此生经历过的最漫长、也最煎熬的等待。
      他谢绝了所有无谓的邀约,将自己关在那间廉价客栈。白天,他要么去府城允许学子缴纳少许费用方可进入的藏书楼,借阅一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书籍,尤其是关于本朝地理、财政的杂书,默默记诵、思考;要么就在客栈用清水在地板上练字,反复揣摩文章结构。
      夜晚,躺在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大通铺上,听着同屋或鼾声如雷、或辗转反侧的声响,他常常闭着眼睛。脑海中,会不由自主地闪过贡院里那狭窄的号舍、考卷上未尽的语句……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够了吗?那些文章,够得上一个童生吗?如果不够,怎么办?回家?面对父母失望却强作安慰的眼神?面对依旧贫困的家境和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恐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悄悄缠紧他的心脏。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只是更用力地看书,更认真地练字,用不断地学习来麻痹那份等待的焦灼。
      偶尔,他会去刘廪生那里请教遇到的疑难。刘廪生对他这种沉静刻苦的态度越发欣赏,讲解也越发细致。
      放榜的日子,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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