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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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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辞回京那日,恰逢立秋。
尚书府门前早已洒扫一新,石狮旁两株桂树已结了米粒大小的花苞。母亲林夫人亲自在二门处等着,见女儿下车,忙上前握住她的手:“瘦了。”
“行宫清静,吃得少些。”林清辞微笑应答,仪态无可挑剔。
林夫人细细端详女儿,见她气色尚好,眉眼间却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静,心下稍安,又隐隐有些不安。
“太子殿下前日派人来问过你归期。”林夫人挽着女儿往内院走,“说是九月十八的好日子,钦天监已算定了。你父亲昨日进宫谢恩,陛下亲口说了,婚典按郡王礼制办。”
秋风穿过回廊,带来隐约的桂花香。林清辞脚步未停,只轻声应道:“女儿知道了。”
“知道你是个稳妥的。”林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只是清辞,母亲有句话要嘱咐你——太后待你好,是你的福分。但如今你即将大婚,往后便是东宫的人,与后宫……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的。”
林清辞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温顺:“母亲教诲的是。”
回到闺房,碧荷已备好热水。沐浴更衣后,林清辞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两个月山间生活,肤色似乎更白皙了些,眉眼依旧,却又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她打开妆匣最底层,那支梨花玉簪静静躺在素帕上。白玉温润,雕工精细,花瓣薄得几乎透明。她想起太后递簪时说的话:“只是觉得……这簪子配你。”
指尖抚过花瓣,冰凉细腻。
“小姐,太子府来人了。”碧荷在外间轻声道。
林清辞将玉簪收好,理了理衣袖:“请进来。”
来的是太子身边的内侍,捧着一个锦盒,说是殿下赐的秋日新茶。又传了话:三日后宫中设宴,为太后接风,请林小姐务必出席。
“臣女领命。”
送走内侍,林清辞打开锦盒。里头是上好的武夷岩茶,旁侧还有一封短笺,太子亲笔,字迹俊秀:“暌违两月,思之念之。宴上相见,再叙别情。”
她合上锦盒,走到窗前。院中那株海棠已结了青果,在秋风里微微颤动。
思之念之。
这四个字写得温柔,她却无端想起行宫竹林里,太后那句淡淡的:“习惯最是可怕。习惯了,就连自己都忘了本来的样子。”
三日后,宫中夜宴。
林清辞穿着一身藕荷色宫装,发髻上簪着太子所赠的碧玉步摇。母亲亲自为她整理衣襟,再三叮嘱:“今日宴上多是宗亲贵戚,你虽已定了亲,也要谨言慎行。”
“女儿明白。”
马车驶入宫门时,暮色已深。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映得金碧辉煌。宴设麟德殿,丝竹声远远飘来,夹杂着笑语人声。
林清辞随母亲入席,位置安排在宗室女眷之中。刚落座,便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审视的、好奇的、艳羡的、探究的。她垂眸端坐,脊背挺直,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清辞姐姐。”
一个娇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林清辞转头,见一个穿着桃红宫装的少女盈盈而立。眉眼精致,肤光胜雪,尤其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看人时总带着三分笑意。
是丞相府的庶女苏婉儿。
“苏小姐。”林清辞微微颔首。
苏婉儿在她身侧坐下,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姐姐行宫归来,气色更好了。听说太后娘娘极爱重姐姐,这两个月亲自教导书画,真是天大的福分。”
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位贵女听见。林清辞瞥见邻座两位小姐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后仁慈,是臣女的福分。”她不着痕迹地抽回手。
“姐姐太谦了。”苏婉儿掩唇轻笑,“谁不知道太后娘娘眼光最高,能得她青眼,定是姐姐有过人之处。不像婉儿,粗笨得很,前日进宫给娘娘请安,连杯茶都奉不好。”
这话说得谦卑,语气里却透着隐隐的得意——她能进宫给太后请安,这本就不是寻常庶女能有的殊荣。
林清辞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苏小姐说笑了。”
正说话间,殿外忽然静了一瞬。随即内侍高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起身行礼。林清辞垂首,余光瞥见一抹深青色的衣角从眼前掠过,衣摆上金线绣的凤尾在烛光里流光溢彩。
“平身。”
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林清辞抬头,第一次在如此盛大的场合见到太后。
她今日身着深青蹙金宫装,广袖逶迤,裙摆铺展如云。青丝绾成高髻,正中簪一支九凤衔珠金步摇,凤口垂下的明珠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映得那张脸愈发皎洁如月。眉似远山含黛,眼若秋水藏星,额间一点朱砂痣,恰似雪中点梅。明明是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却偏生带着一种疏离的清贵,仿佛瑶台仙娥偶临凡尘,周身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太后在主位落座,目光缓缓扫过殿中众人。经过林清辞时,略略一顿,很快移开。
“开宴吧。”
丝竹声起,宫人如流水般奉上佳肴美馔。宴至半酣,太子起身敬酒,说了些为太后接风的吉祥话。太后含笑受了,目光却落在太子身侧的空位上——那是未来太子妃的位置。
“清辞。”太后忽然开口。
林清辞起身:“臣女在。”
“到哀家身边来。”
殿中霎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探究的,讶异的,不解的。林清辞感受到母亲投来的担忧眼神,感受到太子温和的注视,也感受到苏婉儿那双水汪汪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稳了稳心神,缓步上前,在太后身侧三步处停下,敛衽行礼。
太后却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坐这儿。”
那是仅次于主位的位置。林清辞心头剧震,抬眼看向太后。烛光里,太后的面容平静无波,唯有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情绪。
像是试探,又像是……庇护。
“臣女不敢。”
“哀家说坐,便坐得。”太后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林清辞依言坐下,只敢坐半边。这个位置,能将殿中一切尽收眼底——太子温和的微笑,众宾各异的神情,苏婉儿微微咬住的下唇。
也更能清晰地看见太后。
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见太后眼尾细细的纹路,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能看见她执杯时指尖那点淡淡的蔻丹。太后的美,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愈发惊心动魄。那不是少女的娇艳,而是岁月沉淀后的风华——如盛放的牡丹,华贵却不张扬;如经霜的秋菊,清冷中带着坚韧。眉眼间的温柔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仿佛工笔重彩的古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淡。
“怕了?”太后忽然低声问。
林清辞收回目光,垂眸:“臣女……只是惶恐。”
太后轻轻笑了笑,那笑声很轻,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惶恐什么?怕人言可畏,还是怕……树大招风?”
林清辞指尖微颤。
“哀家今日让你坐这儿,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太后端起酒盏,目光望向殿中,“你,林清辞,是哀家看重的人。日后在东宫,在宫中,谁若敢轻慢你,便是轻慢哀家。”
这话说得平静,却重如千钧。林清辞忽然明白,太后这是在为她铺路——在她嫁入东宫之前,先为她立威。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喜爱?因为赏识?还是因为……
“谢太后恩典。”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太后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殿中歌舞。林清辞坐在她身侧,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
宴至尾声,太后忽然道:“哀家累了,先回了。你们继续。”
她起身,深青色的衣摆拂过林清辞的膝头。走到殿门处,忽然回头:“清辞,送送哀家。”
林清辞忙起身跟上。
走出麟德殿,夜风拂面,带来秋日的凉意。太后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引路,昏黄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宫墙上。
“今日之事,你怎么想?”太后忽然问。
林清辞斟酌着词句:“太后抬爱,臣女感激不尽。只是……”
“只是怕成为众矢之的?”太后停下脚步,转身看她。宫灯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那双凤眸在夜色里愈发深邃,仿佛藏着一整个秋天的星空。额间朱砂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衬得肤光如雪,唇色如丹。
林清辞垂下眼:“是。”
“怕是对的。”太后淡淡道,“这深宫之中,不怕才可怕。但你要记住——哀家今日能让你坐在那儿,来日也能让你站得更稳。前提是,你值得。”
“臣女愚钝,不知如何才能……值得。”
太后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轻轻拂去她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桂花。
“做你自己。”她声音很轻,“不是尚书千金林清辞,不是未来太子妃林清辞,就是林清辞。”
指尖擦过衣料,温热一触即分。林清辞怔在那里,看着太后转身离去,深青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道尽头。
夜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带来隐约的桂花香。她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做她自己。
可她……还记得自己本来的样子吗?
回到麟德殿时,宴已近散。太子走过来,温声道:“母后与你说了什么?”
“太后娘娘……嘱咐臣女一些宫中礼节。”林清辞垂眸应答。
太子点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母后待你,确实不同。”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林清辞抬眸,对上太子温和的眼睛。那眼睛里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情绪。
“是臣女的福分。”她重复着这句说过无数次的话。
太子笑了笑,没再追问。送她出宫时,他忽然道:“九月十八,很快了。”
“是。”
“清辞。”他停下脚步,看着她,“你会是个好太子妃的。”
他说得诚恳,林清辞心中却无端一涩。她想起太后那句“做你自己”,忽然很想问:如果我不是个好太子妃,你会如何?
但她终究没问出口。
马车驶离宫门,京城夜色如墨。林清辞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
袖中那支梨花玉簪贴着肌肤,冰凉。
而此刻的慈宁宫中,太后正对镜卸妆。李公公悄步进来,低声道:“娘娘,苏婉儿小姐求见。”
太后执玉梳的手微微一顿。
镜中,那张洗尽铅华的脸依旧美得惊心。眉眼间带着江南水墨的柔婉,又藏着宫阙朝堂的矜贵。即便卸去钗环,依旧有种不容亵渎的端雅。
“让她进来。”
苏婉儿盈盈而入,跪地行礼:“婉儿给太后娘娘请安。”
“这么晚了,何事?”太后语气平淡。
苏婉儿抬起头,眼中泪光盈盈:“婉儿……婉儿今日宴上,见太子殿下与林姐姐说话,心中……心中难受。”
烛火跳动,在太后眼中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看着那张娇艳如花的脸,看着那双水汪汪眼睛里毫不掩饰的野心。
许久,她轻轻笑了。
“起来吧。”她说,“哀家明白你的心思。”
苏婉儿惊喜抬头。
“只是。”太后放下玉梳,声音依旧平静,“你要记住——有些东西,急不得。也……抢不得。”
她起身,深青色的寝衣在烛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
“回去吧。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苏婉儿欢天喜地地退下。殿中重归寂静。太后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秋风穿殿而过,带来远方隐约的更鼓声。
她站了很久,直到李公公在门外轻声提醒:“娘娘,三更了,该歇了。”
太后正要颔首,忽听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极轻的脚步声,随即是压低嗓音的禀报。李公公出去片刻,回来时面色有些异样,低声道:“娘娘,林小姐的马车在玄武门附近出了点岔子,一个车轮松脱了,正在检修。林夫人已先行回府,留话说修好便走。只是……”他顿了顿,“宫门下钥的时辰已经到了,且那车轮损坏得有些蹊跷,不似寻常磨损,倒像是被人动过。”
太后执玉梳的手停在半空,缓缓转身。暖黄的烛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凤眸愈发深邃,仿佛能将一切暗流看透。她的美在此刻呈现出一种沉静的锐利,眉梢眼角的温柔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如深潭映月,看似平静,内里却藏着莫测的漩涡。
“被人动过?”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是。侍卫查看后回禀,榫卯处有新近撬动的痕迹。车夫说,出宫前分明检查过,一切完好。”
殿中一时寂静,只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太后走到妆台前,将玉梳轻轻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她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张洗尽铅华的脸在烛光下美得惊心——眉似远山含黛,眼若秋水藏星,即便卸去所有钗环,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端雅气度也未曾减损分毫。此刻,那眉眼间凝着一丝极淡的思量,反让这张本就绝色的容颜更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深沉韵致。
片刻后,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宫门既已下钥,便不必折腾了。去传话,请林小姐到西暖阁歇下。再派人持哀家的宫牌去尚书府,说哀家留客,请林夫人放心。”
“那车轮之事……”李公公迟疑。
“明日再说。”太后淡淡道,“今夜先安顿好人。西暖阁的熏香换成安神的柏子香,被褥要厚些,秋夜寒凉。让厨房备一碗热姜茶送去,她方才饮了酒,又吹了风。”
“老奴明白。”
李公公退下后,殿中又恢复了寂静。太后却没有立刻歇下,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未束的长发。她望着慈宁宫西侧的方向,那里灯火已次第亮起,为不速之客准备着临时的居所。
月光与宫灯交织的光晕洒在她身上,素色寝衣下隐约勾勒出窈窕却挺拔的身形。明明是卸去所有华饰的深夜,那张脸在朦胧光线下,却呈现出一种比白日盛装时更动人心魄的美——美在毫无雕琢的天然,美在那份经岁月沉淀后、洗尽铅华的沉静气度。额间那点朱砂痣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恰似雪中点梅,清冷中透着惊心动魄的艳。
她就这样静静站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西暖阁的灯火也熄灭了,才轻轻关上了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