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梦》伍清芷

5、第 5 章

　　春去夏又至，夏末秋又来，秋走冬临之，日子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光阴荏苒，一晃眼，三年过去了。采薇十八了。这一日，秋风萧瑟，有微凉的冷意，石阶前之秋草，渐黄而将萎，那大雁行过高空，将思念的情意传达，那墙壁草丛之处的虫鸣，将一种迷离之音召唤而出。庵里的钟楼传来了琴音，如泣如诉。庭院里有桂花、白兰、月菊、木芙蓉、杜鹃，这些花儿在清冷的秋日里增添了些许的生气，院落的红叶与花朵的香气，让人沉醉其间。这幽美古意，这如艳似锦，确实是让人很容易沉浸在一种美的时序之中。这一日，是采薇的生辰。虽然她出生在萧瑟的秋日，但是她却如明媚的春朝，充沛阳光，这三年，采薇的精神面貌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身子骨已经比以往强壮了不少，而且长高了些许，出落地高挑美丽，俊秀清逸。经过三年的练习与休整，如今她也颇习得些武艺，诗词歌赋的功课也没有落下，绘画技艺也更为高超了。这一日是她的生辰，母亲与父亲早就提前一天来到了庵里，为其庆祝。早膳是府里的厨娘准备的，为了给采薇庆贺，夫人早早就让人将采买的瓜果、新鲜时蔬运送到庵里。此次，府中厨艺最精湛的厨娘也随行而来，她要好好筹备这一食宴，让小姐尽兴，让夫人和老爷满意。虽说在庵中不宜大张排场，可这是采薇的十八岁生辰，这三年来，庵中上下都很疼爱这位可爱善良的小姐，且夫人总在初一、十五探视采薇之际给庵中捎来米粮油面、新鲜时蔬，如此善缘，皆令众人爱之敬之。这一次的生辰食宴的菜式有酥油饼、蒸笼包、水晶香椿饺子、芝麻点心、红豆黄米饭、桂花糖蒸糕、油炸糕、红枣糕、八宝饭、腊八粥、清炒土豆丝、蒸茄子、青梅酸汤、桂圆姜枣茶等等。这些都是采薇从小到大非常喜欢的食物。诵经完毕以后，庵里的女弟子们都齐齐上阵了，有人负责砍柴，有人负责烧火。有人负责汲水，有人浆洗餐布，有人备好碗筷，总而言之，大家都齐心协力，要为采薇过一个喜庆的生日。母亲负责统筹安排所有事宜，这是她时隔三年为心爱的女儿操办生辰之宴，当然要尽心尽力。而父亲，则细细地观赏女儿这几年来所有的画作，加之之前已点评的，他又点评了她新近的力作。侯爷尽力在每次短短的相聚时光里检查女儿的文章功课，还教授其绘画之技艺，可谓费心费力。虽然他不能每次在初一、十五都陪同夫人前往，但只要他来到这里，他都会亲自把关，督促女儿在学业与技艺上持续用功。
　　“父亲，这是一幅山水图卷，女儿因时常与杏儿漫步山林，观这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有感之，以此作画，聊表心迹。父亲，您看，这群峰之间，云层环绕，起雾的时候，弥漫在山林之间，女儿的笔力，落在这漫山的松林，还有涓涓的流水，我们曾遇农夫担柴而行，又见妇人提篮雀跃，所以我把所见也汇入其中。这岩层陡峭锋俊，女儿以简洁而直接的线条勾勒而出，这此间的松林繁密、还有不少的参天古木，女儿也一一将之呈现。既有青山之绵延，又有浮云之幽眇，既有清流之缓澈，又有古木之诗意。再往远处，可见那再岩石之后的茅草屋宇，还有深山里的寺庙、楼台，女儿也将之勾勒而出，父亲以为如何？”采薇柔声细语地向父亲介绍自己的画作，希望得到父亲的夸赞。
　　“我儿画风俊俏中又有柔情，简洁的线条勾勒之中，却是平易与古旧的诗意之美。这青山群峰，却是恒常之喻，这浮云游荡，又见飘渺俊逸，这松林繁茂，又见古朴绿意，这涓涓溪流，又见清澈漫洁之美，这房屋楼台，于深山之处依稀可现，自有一种遗世独立之感，这庙宇钟楼，又见禅意，此番种种描摹，既是所见，又是此情此景在心中的共融，情景交汇，虚实交生，我儿由此开拓了一个审美诗意的空间。意象所蕴之，是你主观情感的流露，此作意境高远，看到此画，吾甚是欣慰啊！”侯爷一番点评，可谓真情流露，且对女儿的记技艺，颇为赞赏。
　　“爹爹，您看这幅百花图，这是并蒂双生的烟粉的玫瑰，双生之花，娇艳柔美。这底下的片片绿叶，衬得它们更娇艳了。然后是白兰，这花蕊绽放，纤纤的草叶，彼此相得益彰。女儿又见野生的蔷薇，这一只有五朵，齐齐整整，花丛之中，蝴蝶蹁跹。这是大片的木芙蓉，华彩芬芳，最是惊艳。这是紫色的菊花，还有姜黄的小野花，女儿见繁花似锦，从三角梅到琴叶珊瑚，从黄兰到白缅花，从玫瑰到木芙蓉，那成千上万的花汇聚成花之美，甚是惊艳，唯美，女儿想要把这样的美装进画轴之中，让娘亲和爹爹欣赏。”
　　“甚好。这尽在眼前的花却是让人怀想起一种遥远之美。美是有一些距离的，虽为父不能亲眼看到这繁华似锦的惊艳唯美，但是这样的惊艳唯美已经通过你的笔向为父展示，为父恍然看到遥远的美，你正是如花灿烂的青春年少，这几年不在父母身边成长，甚是遗憾，今日观这百花图，为父觉得你就似这百花般，美丽善良，淳朴柔美，我儿这几年绘画技艺大有长进，甚好，甚好。”侯爷一向爱女，由于这几年未在采薇身边，已是遗憾，他向来对女儿都是以鼓励为主，如今见她技艺日渐娴熟，画技大有长进，且这一笔一划之间，微妙精细之处可见，情感彰显也适宜，虽不能称之神来之笔，但形神已然兼备，画作之中，已见其风采，故而侯爷非常开怀。
　　“爹爹，女儿久未下山，想念金陵城的繁华，由此作了这一幅金陵图，爹爹请看。这是金陵南门，城墙高楼，红砖绿瓦，城内的大宅院之中，有一棵参天的古木，周围还有杨树与榆木，这枝叶繁茂，越过了墙楼，行人可观望之。这过路的农夫，担一篮新鲜的时蔬与瓜果，正赶着进城。进城以后，这酒楼食肆，这沿街的小摊小贩，这招呼来往旅人的店家小二、这琳琅满目的小饰品、这散发着清香的牡丹花楼、这新鲜的瓜果时蔬、这让人垂涎欲滴的馄饨店，还有金香楼。金香楼的厨子们忙前忙后，有人汲水，有人烧火，有人上茶，有人收拾茶碗，那烟火气，那枣泥杏仁糕、酱肘子、秘制烧鹅、酥油饼、桂花糖蒸糕……都让人如此想念！爹爹，您看，这酒楼旁，有许多的行人，有人担着一箩筐的瓜果，有人担着几只鹅，有人在贩卖酒水，都是些形形色色的小商贩，他们为了讨生活，费尽了气力。您再看，这铺位上满目琳琅的小首饰，这还有吹风的蒲扇子。一个胡商在向行人兜售他的大饼子，一个道士穿过了街道，一个和尚在化缘；一个蒙着面的女子缓慢地行走，一个侠客手握宝剑，骑着白马；一个乡民推着他的犁具，一位姨娘牵着她的小女儿行走这街道之中……再看这南边的街区，一位上了年纪的货郎在售卖他的手工小锣鼓、旋转风车、猴子木雕、弹弓；一个挑着担子的村夫匆匆疾走，一个小顽童拿着刚从货郎这采购的旋转风车雀跃地奔回家……这片区域的酒肆生意兴隆，方桌上的老爷们在饮酒、吹拉弹唱，一位诗人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兀自发呆，一位儒生此刻在吟诗作赋……再看看北区的街道，还是那么多的货郎担着他们的货物来来往往，此刻，我们的眼光来到了这一家炊饼店铺，这是金陵城最有名的炊饼铺子，大家排起了长龙，争相采购。旁边是一家花卉店，里面有白兰、牡丹、玫瑰、蔷薇、木芙蓉、月季、铃兰花，花香四溢，让人心醉。还有一家首饰店，这是金陵城最大的首饰店，里面有白银珍珠簪花，黄金玛瑙珠链、蓝色彩宝的掩鬓、孔雀蓝的牡丹钗、金制的桥梁钗、镶嵌红蓝宝石的珠花钗、天蓝金黄的五凤花钿、金珰与金梳等等，真是珠光宝气，雍容华美。这街市之中，有行人、旅人、引车卖浆者之流，有农夫、妇人、侠士、僧侣、道士，有士兵、士官、贵族老爷等等，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繁华，好不市井，好不烟火气也！爹爹，这就是女儿想念的金陵城。爹爹，您看看，女儿这画作如何？这可是倾尽了我全部的想象与对金陵城的喜爱之情呢！爹爹与娘亲不在女儿的身边，女儿也不能下山，只能每次从山峰之巅远眺金陵城的那一砖一瓦，亭台楼阁、秦淮河畔、烟雨迷雾，想象那看不见的酒楼食肆、市井商贩、货郎挑夫、过路旅人、侠士剑客、僧侣道士、贵族士官，爹爹，您看女儿这对金陵城的还原，有几分形神相似呀？”采薇雀跃异常，非常兴奋地向父亲介绍自己的画作，颇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
　　侯爷细细端详这金陵城的风俗画卷，惊叹于采薇的想象力如此之丰富，在不能眼见的情况之下，只凭想象，就能如此还原这金陵城的市井烟火之气。那引车卖浆者之流，那敞开的全景式的描绘，在这些描摹之中，可见女儿的想象力之丰富、笔力之柔和与细腻、画风之独特与真实。
　　“我儿天赋异禀，这作画之技艺，寻常之辈难能及矣，可见你这几年着实是下了不少功夫，想来午憩之后，闲来无事，都用来作画了是吗？你说你喜与杏儿漫步林间，汲取这天地精华之气，又复于自然之中，怡情乐志，舒怀身心，抒情表意。当灵感袭来，你紧握手中之笔，细细将你所见与所想绘画而出，这里头，自然倾注了你的情感。甚好，甚好，我儿成长至此，为父当是宽慰之。”郡守大人频频点头，以示其期许赞叹之意。
　　须臾，夫人进屋来了，她在厨房安排好具体事宜之后，也终于腾出空来，看看这父女二人如何论诗谈画。
　　“母亲，您可算来了，您看看我的山水图、百花图、金陵风俗画卷，爹爹已经做出评价，母亲也当细品一二。”采薇看着母亲，愉悦地说道。
　　夫人细细端详之，然后就其中的景致以及落笔的手法、技艺的娴熟等作了全面的评价，最后，也甚是欣慰地说道：“我儿这三年来，虽不在我们身边，但总算没有辜负我们的期待，如今这作画技艺日渐娴熟，不知这诗文功课如何呢？待母亲考考你。”
　　“母亲，我受您的影响，最爱《庄子》，我给你背一段《齐物论》的选文。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顷刻，夫人说道：“我儿，母亲知你定能背诵之，我且问你，你作何理解？”
　　采薇思考了一下，回道：“母亲，此处甚是精妙。女儿正是诵读至此有感之，子綦有言之，天地吐纳之气息流流，是名为风。那风之兴起，万千的空穴乃随之而号而跃，恰如呼啸之山风，山风岚岚遍及了青峰、山崖、岩层、树之孔窍、风过之时，风声之激荡、呼啸、哀嚎、幽咽，微风则柔曼之，狂风则戏谑之，可是待狂风止息之后，则一切自归落了平静。子游又言之，地籁由是因众窍而发之，人籁则是那人为之音声所致，那天籁又作何释之？而子綦又作答之，那呼啸之风，吹遍了万物之窍，由而出音声之乐，此音声皆出于自然，并无人为之力驱使。母亲，爹爹，女儿每日与杏儿漫步山林，常置身于这自然之中，阳春三月，感受微风轻抚青山与群峰。到炎炎夏日，那热气之流愈见上升，而夜晚的柔风也将一身的热意驱散，那虫鸣绕耳的山林之夏，别有一番韵致。到暮秋之际，秋高气爽，夜凉如水，夜晚的山风沁人心骨，寒意渐生，那秋风所过之处，黄叶落满院，山林又见飘零之缱绻柔美。至寒冬之际，寒风凛冽，时而狂风大作，时而冬雨肆意，总而言之，由于风过万窍，这自然之音确实让人有感，此即为天籁。也由此，女儿终于知晓天籁之意。”
　　侯爷听了以后，频频点头，赞许地说道：“我儿不仅作画之技艺日渐娴熟，大有长进，连诗文的功夫也到家了，以前读诗文，她总是一知半解，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真义，可是这三年来她日日在这自然的场域之中，观一山一水、一花一木、一草一叶有感，她每日观青山浮云，而自然感受到青山浮云的恒常，观这百花争艳，自然明白极致之妍丽，又听山林呼啸之风声，看着四季的转换，将所读之诗文与实际的自然场域作此相连，可谓众妙之门，玄之又玄。她能从自然与四季的轮常中，再读《齐物论》，又借以之复看四季的轮常，山风之乐音。实乃有灵性的孩子，吾心甚慰，甚慰矣。夫人，你觉得如何？”
　　“夫君，吾之心，亦同是。看来当年那个道长说得极对，我儿在这修行了数年，不仅身体愈见康复，神清气爽，还能增其灵性，如今，无论是这绘画之艺，抑或诗文的功夫，都是大有长进。看到她如今出落地亭亭玉立，俊俏妍丽，我这做母亲的，真的非常高兴呢！”
　　一家人其乐融融，言笑晏晏。须臾，杏儿进来了，杏儿告知，厨房已经备好了所有的食物，在庭院中摆开了桌，庵里全部的尼僧们都到场了，老尼僧师姑也已抵达，正在前厅饮茶，遂请夫人与老爷，还有小姐一道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