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西岸的暗流 ...
-
周末的西岸美术馆,空气里飘着咖啡香和油画颜料未干的特殊气味。
林薇提前半小时到了讲座现场。她选了后排靠过道的位置,既能看清讲台,又方便离场。手里拿着一本顾怀瑾早年的评论集《艺术的温度》,书页崭新——这是她昨天特意去书店买的,打算用作搭话的由头。
观众陆续入场。不少是艺术院校的学生,也有圈内人士。林薇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有画廊主,有评论家,还有两位曾与陆沉舟同期参展的画家。他们看到她时,目光都停留了片刻,带着复杂的意味。
她低头翻书,假装未觉。
讲座主题“当代艺术的良心与困境”听起来宏大而沉重。顾怀瑾走上讲台时,林薇略微吃惊。她只在杂志照片上见过这位评论界泰斗,印象中是位清癯矍铄的老人。但眼前的顾怀瑾,虽依旧穿着考究的灰色中山装,背却有些佝偻了,眼下的阴影浓重,整个人透着一种被掏空的疲惫。
“感谢各位。”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有些沙哑,“今天这个话题,我准备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
开场就不同寻常。台下安静下来。
顾怀瑾没有看讲稿,目光扫过全场,在林薇的方向微微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移开。
“艺术有没有良心?”他自问,“有的。它藏在画家每一笔真诚的涂抹里,藏在策展人对空间和作品关系的尊重里,藏在评论家敢于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勇气里。但艺术的困境在于——”
他顿了顿,会场落针可闻。
“在于它太容易变成别的东西。变成商品,变成筹码,变成洗钱的工具,变成权力寻租的遮羞布。”顾怀瑾的声音陡然提高,“更可怕的是,当这一切发生时,圈内人往往心照不宣,甚至主动参与。因为我们告诉自己:这是生存,这是游戏规则。”
台下有人不安地动了动。
“三十多年前,我刚开始写评论。”顾怀瑾的语速慢下来,带着回忆的质感,“那时我们谈理想,谈美,谈艺术如何照亮人心。我的老朋友陆明远——你们有些人可能听过这个名字——他常说:‘怀瑾,画是要有骨头的。骨头就是画家的良心。’”
林薇坐直了身体。
“后来他死了。”顾怀瑾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下,“官方说是意外。但我看过现场照片,他的自行车刹车线,是被人为剪断的。我去找过当时负责的警察,对方含糊其辞。我去找他的‘朋友们’,他们劝我别惹麻烦。”
他苦笑:“我没听。我写了一篇追忆文章,暗示他的死有蹊跷。文章发表了,但第二天,报社主编就找我谈话,说有人施压。再后来,我女儿申请公派留学,材料‘意外’丢失;我太太工作的学校,开始有人传她的谣言……我懂了。”
顾怀瑾抬起头,眼里有泪光,也有某种决绝:“我选择了沉默。用三十年时间,把自己活成艺术圈德高望重的‘顾老’。我以为这是智慧,是保全。直到三年前,陆明远的儿子陆沉舟找到我。”
林薇屏住了呼吸。
“那孩子拿着一叠材料,关于他父亲当年参与的一些‘项目’。他说:‘顾叔叔,我想知道真相。但我更想知道,如果爸爸还活着,他会希望我怎么选?是装糊涂名利双收,还是碰个头破血流?’”顾怀瑾的声音哽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看到三十年前的陆明远。我说:‘沉舟,你爸爸会选后者。因为他是个有骨头的人。’”
台下寂静无声。几个学生在擦眼睛。
“陆沉舟说:‘那我选后者。’”顾怀瑾深吸一口气,“这三年,他做了很多事,也承受了很多。有些事我不能说,但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告诉在座的年轻人——艺术的困境永远存在,但良心的选择权,始终在你手里。你可以因为恐惧沉默一时,但不要沉默一世。因为沉默的代价,往往是更多人的眼泪,甚至是生命。”
他鞠了一躬,没有看任何人,转身下台。
掌声迟迟才响起,有些零落,但持续了很久。
林薇坐在原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顾怀瑾这番话,几乎是公开的宣战前奏。他为什么突然如此决绝?是因为陆沉舟出事了?还是因为……他得到了某种保证或指示?
讲座结束,人群开始疏散。林薇看到顾怀瑾被几个学生围住签名,她耐心等了十分钟,待人群散去大半,才起身走向后台。
在休息室门口,她被一个工作人员拦住了:“抱歉,顾老需要休息……”
“我是林薇。”她直接报上名字,“顾老知道我。”
工作人员犹豫间,门内传来顾怀瑾疲惫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休息室很小,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茶几。顾怀瑾坐在沙发上,正在按太阳穴。看到林薇,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秦雨墨告诉我,你可能会来。”
林薇将《艺术的温度》放在茶几上:“顾老今天的讲座,很勇敢。”
“勇敢?”顾怀瑾自嘲地笑了笑,“不过是迟到了三十年的忏悔罢了。秦雨墨应该跟你说了不少。她那张照片,还是当年我拍的。”
林薇看着他:“顾老,陆沉舟留给您的东西……”
顾怀瑾抬手制止了她。他起身走到门边,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又拉开门看了看空荡的走廊,这才回来坐下,压低了声音:“东西不在我手里。沉舟很谨慎,他交给我的,只是一个线索。”
“什么线索?”
“一幅画。”顾怀瑾说,“他父亲陆明远去世前三个月画的一幅小尺寸油画,叫《江月》。表面看是普通的江景夜色,但沉舟说,他父亲用了特殊的矿物颜料和笔触,在月光倒影的位置,隐藏了一份名单和几个银行账号。那是三十多年前,他们那个小团体最早经手过的文物清单和分赃记录。”
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画在哪?”
“不知道。”顾怀瑾摇头,“陆明远死后,画就失踪了。沈国昌和罗卫国肯定找过,没找到。沉舟这些年也在找,他怀疑画在他母亲手里,但他母亲去世前已经神志不清,什么都没交代。直到两个月前——”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便签纸,推到林薇面前:“沉舟突然联系我,说他有线索了。画可能在上海某个私人藏家手里,藏家身份他不确定,但他拿到了一个拍卖行的内部查询码。用这个码,可以查到近二十年所有经手过《江月》或类似描述画作的交易记录,包括匿名交易。”
林薇展开便签纸。上面是一串字母数字混合的代码,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德嘉拍卖行,高级客户数据库,需内部权限。」
“沉舟让我保管这个码,说如果他出事,就交给值得信任的人。”顾怀瑾看着林薇,“他说:‘如果林薇来找你,就给她。’”
林薇捏紧了便签纸:“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顾怀瑾的眼神变得悲伤,“‘告诉她,对不起。还有,画背后的真相,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脏。如果她选择继续,保护好自己。’”
林薇沉默了几秒:“顾老,您今天在讲座上说的那些,不怕惹麻烦吗?”
“怕。”顾怀瑾坦然道,“但我女儿上个月毕业回国了。沉舟通过一些关系,把她安排进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沪机构,算是有了护身符。我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顿了顿,“而且,沉舟失踪前一周,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说是紧急情况下可以联系。我打过,是空号。但我查了号码归属地,是南通。”
南通。长江入海口,上海以北。
林薇想起陆沉舟落水的地点,正在黄浦江下游,顺流而下,确实可能漂到南通一带。
“谢谢您,顾老。”她站起身,“我会小心。”
顾怀瑾也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林小姐,沉舟这孩子……心里很苦。他父亲的事,母亲的病,还有你……如果他做了什么伤害你的事,那一定不是他的本意。”
“我知道。”林薇点头,“所以我更要把他找回来,亲口听他说。”
离开休息室,林薇没有立刻离开美术馆。她按照秦雨墨给的地址,走向西岸艺术区深处的一家小众咖啡馆。
“灰盒子咖啡”,门脸很小,落地玻璃窗里透出暖黄色的光。林薇推门进去时,风铃轻响。店里只有三四桌客人,很安静。
她选了靠窗的位置,点了杯手冲。咖啡端上来时,她看着窗外梧桐树影,脑子里飞速整理着信息。
《江月》。隐藏的名单和账目。德嘉拍卖行的查询码。南通的线索。
还有张昊——秦雨墨提醒她要小心的人。
正想着,咖啡馆的门又被推开了。风铃声再次响起。
林薇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走进来的人,正是张昊。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林薇,脚步顿了一下,随即露出惯常的、带着几分圆滑的笑容:“林总?这么巧。你也来听顾老的讲座?”
“嗯。”林薇不动声色,“张总监也来了?没在会场看到你。”
“坐在角落,听完就走了。”张昊很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招来服务员点了杯美式,“顾老今天讲得挺深刻啊,听得我后背发凉。咱们这行,水确实深。”
试探。林薇心想。她端起咖啡杯,语气平淡:“哪个行业水不深?关键看自己想怎么游。”
张昊笑了笑,没接这话茬,转而说:“对了,林总,‘星辰’项目过渡期的方案,我看你还没批。是有什么顾虑吗?”
“方案里对新合作艺术家的风险评估不够充分。”林薇直视他,“特别是你推荐的那位旅法画家,我查过,他在巴黎的两次个展,背后投资方都有些……模糊。”
张昊的笑容淡了些:“艺术投资,有时候需要一些灵活处理。那位画家的市场潜力很大,好几个基金都在关注。”
“星澜文化的原则是透明。”林薇放下杯子,“张总监如果觉得我的要求太严,可以保留意见,但方案必须按流程补充材料。”
气氛微妙地僵硬了。
张昊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叹了口气:“林薇,咱们共事也有五年了吧?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请讲。”
“陆沉舟这件事……我知道你难受。但事已至此,你得往前看。”张昊压低声音,“沈国昌那边,通过一些关系递了话,说如果你愿意,他们可以帮你母亲联系国外顶尖的医疗团队,费用不是问题。条件嘛……很简单,星澜文化接下来两年的重点项目,优先考虑和他们有合作的艺术家。”
来了。
赤裸裸的交易。
林薇几乎想笑。他们真的以为,用母亲的命,就能让她屈服两次?
“沈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声音很冷,“但我母亲的医疗方案,已经有专业人士负责。至于星澜的项目,我们只和符合标准、经得起审查的艺术家合作。这是底线。”
张昊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林薇,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国昌背后是谁,你应该清楚。硬碰硬,没好处的。”
“张总监这是在代表沈先生威胁我?”林薇挑眉。
“我只是提醒。”张昊站起身,美式也没拿,“话我带到了。怎么选,你自己考虑。不过时间不多了,沈先生的耐心……有限。”
他转身离开,风铃叮当作响。
林薇坐在原位,看着窗外张昊的背影消失在梧桐树后。她拿起手机,给助理小陈发了条信息:
「全面审核张昊近三年经手的所有项目合同、资金流水、合作方背景。重点查他与德嘉拍卖行、墨韵国际,以及任何与沈国昌相关企业的往来。不要惊动任何人,直接向我汇报。」
发送。
然后,她打开通讯录,找到了另一个号码——父亲林建国的秘书。
电话很快接通:“李秘书,我是林薇。请问我父亲最近在国内吗?……下周回来?好的,麻烦您转告他,我有非常重要的事需要当面谈,关于母亲的身体,也关于……他的一些老朋友。”
挂断电话,她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但提神。
秦雨墨、顾怀瑾、张昊、沈国昌、罗卫国……一张巨大的网正在收紧。
而她要做的,不是逃离。
是成为那把剪开这张网的剪刀。
窗外,夕阳西下,将黄浦江染成血色。
林薇拿起那张写着查询码的便签纸,拍了张照片,发给了秦雨墨,附言:
「德嘉拍卖行,查这幅叫《江月》的画。需要内部权限,你有办法吗?」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巧了。德嘉的副总经理,是我前夫。明天给你消息。另外,张昊找你了吧?沉住气,别硬来。先拿到画,那是关键物证。」
林薇收起手机,看向江对岸渐次亮起的灯火。
陆沉舟,你再坚持一下。
我很快就能找到你。
还有他们藏在《江月》里的,所有肮脏秘密。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