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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四节 旋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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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六月初。盛京,清宁宫偏殿。
踏入清宁宫偏殿的那一刻,雅若才真切体会到,何为“天家之地”。
与柔远馆刻意营造的、带着距离感的“怀柔”不同,清宁宫的一砖一瓦、一帘一幔,都浸润着真正的、沉淀了权力的威仪与从容。空气里浮动着沉水香清冽的气息,地上铺着寸厚的吉祥纹栽绒地毯,脚步落上去,悄无声息。窗明几净,多宝格上陈列的并非金银俗物,而是古籍、玉器、前朝字画,处处透着不经意的底蕴。
引路的宫女沉默寡言,脚步轻得如同猫儿。将她们引入偏殿后,便无声退至门外廊下,垂手侍立。
殿内已候着一位中年女官,穿着石青色宫装,面容白皙,眉目端正,目光沉静温和,却又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明晰。她便是哲哲大福晋身边最得用的掌事女官,苏茉儿。
“奴才给达哲格格、乌讷楚格格请安。” 苏茉儿行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语气不卑不亢,“大福晋吩咐,由奴才暂且陪伴两位格格,熟悉宫中理事的章程。大福晋处理完宫务,稍后便到。”
“有劳姑姑。” 达哲和雅若连忙还礼。
苏茉儿并不急于教授具体事务,而是先引着她们在偏殿内缓步观看,轻声讲解各处陈设的规制、用途,以及背后涉及的礼法与忌讳。她的讲解深入浅出,从一件器物的摆放,能引申到内务府的分工,再到历年宫中的旧例,信息量大得惊人。
达哲听得有些头晕,努力记忆。雅若却听得极为认真,她知道,这些看似琐碎的知识,才是真正能在宫廷立足的“血肉”,比柔远馆那些冰冷的姿态规矩重要百倍。她不时提出一两个极有分寸的问题,皆在关键处,显示出她不仅听了,还在思考其中的关联。
苏茉儿回答时,看向雅若的目光,便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赞许。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细微的动静。苏茉儿立刻停下讲解,整了整衣袖,面向殿门方向,垂首肃立。
雅若和达哲也立刻跟着站好,屏息凝神。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雍容。先踏入殿内的,是两位手持拂尘的太监,随即,哲哲大福晋扶着宫女的手,缓步走了进来。她今日未着大礼服,只一身家常的香色云纹袍,发髻简单,簪着几点珠翠,通身的气度却比那日家宴时更显沉静威仪。
“奴才给大福晋请安,大福晋金安。” 殿内三人齐齐跪倒。
“都起来吧。” 哲哲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松弛。她在正中的紫檀木椅上坐下,目光先落在达哲身上,细细打量了片刻,才温声道:“这几日学规矩,辛苦了吧?瞧着小脸都尖了些。”
达哲鼻子一酸,差点掉泪,强忍着道:“回大福晋,不辛苦。是奴才愚钝,学得慢。”
哲哲笑了笑,又看向雅若,目光在她沉静挺直的姿态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苏茉儿方才来回我,说你们听得用心,甚好。这管家理事,看似繁杂,其实道理相通。一在‘心明’,二在‘眼亮’,三在‘手稳’。心要明白主次利害,眼要看得清人事真伪,手要稳得住银钱器物,更要稳得住自己的心神。”
这话,既是教导,更是提点。雅若心领神会,与达哲一同恭声应“是”。
哲哲并未久坐,略问了几句科尔沁家中事,便对苏茉儿道:“你带着她们,先从看账本、对牌符开始吧。不急,一样样来,务求明白透彻。”
“嗻。” 苏茉儿躬身领命。
哲哲起身,似要离开,走到殿门口,又停住脚步,并未回头,只对侍立门边的另一个心腹宫女淡淡吩咐了一句:“去告诉小厨房,午膳添一道百合莲子羹,给两位格格清清心火。”
“百合”二字,被她用那样平常的语气说出,却让雅若的后背瞬间绷紧,指尖冰凉。
哲哲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廊下。偏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轻响。
苏茉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如常地请她们到书案前坐下,取出一本厚厚的、用蓝布封皮包着的账册。
“今日,我们先看宫中一份寻常的用度支取账。” 苏茉儿翻开账册,指尖点在一行娟秀的墨字上,“格格请看,这笔是去岁冬,永福宫庄妃娘娘处,支取江宁织造新贡云锦的账。数额、品类、经手人、核准印记,皆在此处。看账,先看数字可吻合,二看流程可完备,三看……这物品去处,可与宫中份例、主子喜好、时节用度相符。”
她讲得极其细致,连一个模糊的墨点、一个略显匆促的签名都可能引申出一段宫中人事或旧例。达哲听得云里雾里,雅若却听得脊背发凉——这哪里是看账,这是在教她们看人心,看势力,看这辉煌殿宇下盘根错节的利益与危险。
一个上午,就在这看似平淡、实则惊心动魄的“看账”中过去。午膳时,那碗晶莹剔透的百合莲子羹果然被送了来。雅若握着汤匙,看着碗中舒展的洁白百合瓣,入口清甜,却莫名品出了一丝苦涩。
她知道,从踏入这清宁宫偏殿起,从哲哲大福晋那状似无意的一句“百合羹”开始,她和达哲,已经半只脚踏入了真正的宫廷旋涡。在这里,每一句寻常的话都可能别有深意,每一道看似关怀的赏赐都可能是一次无声的敲打或审视。
午后,学习对牌符和支取流程。苏茉儿取出一匣子各式各样的对牌,金的、银的、铜的、木的,雕刻着不同的纹样和字样。
“对牌即权柄,见牌如见人。” 苏茉儿声音平稳,“用错了,轻则贻笑大方,重则惹祸上身。需得牢牢记住,各宫主位、各处管事,对应何种牌符,有何种权限。”
她正讲解着,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交谈。似乎是什么外朝的官员,有急事要求见大汗,被引到了附近等候。
偏殿的窗子开着,那交谈声隐约飘了进来。
“……豫郡王今日在兵部又发了大火,说是黑龙江新呈上的军械图样粗陋不堪,直接摔了图纸,责令重造……”
“唉,这位爷的脾气……自打从科尔沁回来,就没见真正晴过天。底下人都战战兢兢……”
“听说郡王府里也在大兴土木,修缮库房庭院,催得工匠日夜赶工……许是大婚在即,郡王爷格外上心吧?”
声音渐渐远去。
殿内,苏茉儿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继续讲解着手中的一枚银质对牌。
可达哲的脸,却微微红了,是羞,也是喜。她悄悄看了雅若一眼,眼里有光,仿佛在说:你听,他为了我们的婚事,这般用心呢。
雅若握着那枚冰凉的对牌,指腹摩挲过上面凹凸的纹路。兵部的怒火,王府的催促,工匠的昼夜赶工……这些零碎的词语在她脑海中拼凑,勾勒出的,却是那个男人焦躁暴烈、坐卧不宁的身影。
他等不及了。
他的不耐烦,已经弥漫到了朝堂,渗透进了这座宫廷的角落。
而她,坐在这清宁宫的偏殿里,学习着如何看懂这帝国的账本和对牌,如何在这旋涡中稳住心神。一碗百合羹放在手边,耳边是他为她(或许更是为达哲)的婚事“格外上心”的传闻。
多么荒谬,又多么真实。
他在地动山摇地逼近,而她,在学如何在风暴中优雅地站立。
“乌讷楚格格,” 苏茉儿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这枚内务府支取银两的对牌,若是您经手,当如何核验,又如何记录?”
雅若抬眸,迎上苏茉儿平静探究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压下,目光落回那枚对牌上,声音清晰平稳,将方才所学的要点一一复述,分毫不差。
苏茉儿眼中,赞许之色更深。
夕阳西下,首次的清宁宫学习结束。苏茉儿送她们到宫门,温和道:“今日所学,格格们回去可慢慢回想。大福晋说了,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回柔远馆的马车上,达哲靠在雅若肩头,小声说:“雅若,苏茉儿姑姑懂得真多……宫里的事,原来这么复杂。我有点怕,学不会。”
雅若轻轻揽住她的肩,看着车窗外流逝的宫墙暮色,低声道:“不怕,格格。咱们一起学,总能学会。至少……” 她顿了顿,“至少咱们现在知道了,风暴大概会从哪个方向来。”
知道了,才能躲避,或者……迎接。
只是她不知道,这场她以为还在酝酿的风暴,其中心的那头困兽,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即将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提前掀起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