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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五节 困兽 ...


  •   天聪七年,六月中。盛京,清宁宫偏殿。

      清宁宫的学习,成了每日的定例。日复一日,苏茉儿不疾不徐地教,雅若沉静如水地学,达哲勉力跟随。那些枯燥的账目、冰冷的对牌、盘根错节的人事,在雅若脑中逐渐清晰,勾勒出一幅庞大而精密的宫廷权力图谱。

      她学得越好,心头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因为她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这图谱的核心,是皇后哲哲无处不在的掌控力,而图谱边缘最躁动不安的那个点,正是豫郡王府。

      这日午后,学的是宫中赏罚旧例。苏茉儿正讲到某年因节礼疏漏,一位得宠的侧福晋被申饬,连带其娘家都受了牵连。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以往的脚步声,沉稳,迅捷,带着一种战场淬炼出的、刻意收敛却依旧迫人的气势。脚步声在偏殿外的廊下停住。

      苏茉儿话音顿止,侧耳倾听一瞬,随即起身,快步走向殿门。雅若和达哲也连忙跟着站起。

      门被从外面推开。先踏入的是一双玄色鹿皮靴,紧接着,是石青色常服的下摆,绣着四爪行蟒的纹样在殿内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

      多铎立在门口。

      他像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还带着夏日的燥热气,额角有细汗。目光先在殿内快速扫过,掠过垂首肃立的苏茉儿,在达哲身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最后,沉沉地落在了雅若身上。

      那目光,比任何一次隔着距离的注视都更具实质感,像带着重量,压得雅若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焦灼、审视,以及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暴烈的情绪。

      “奴才给豫郡王请安。” 苏茉儿率先行礼,声音平稳。

      “奴才给郡王请安。” 雅若和达哲跟着深深福下去。达哲的声音有些发颤,脸又红了。

      “起吧。” 多铎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走进殿内,对苏茉儿道,“苏茉儿姑姑在教她们?辛苦了。本王路过,顺道来看看。”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谁都知道,清宁宫深处,岂是能“顺道路过”的地方。

      “郡王言重了,此乃奴才本分。” 苏茉儿不卑不亢,侧身让开,“大福晋此刻正在暖阁礼佛,郡王可要奴才通传?”

      “不必打扰大福晋清静。” 多铎摆摆手,目光却依旧锁在低着头的雅若身上,“你们……学得如何?”

      达哲鼓起勇气,小声道:“回郡王,奴才愚钝,正在努力学。苏茉儿姑姑教得很好,雅若学得尤其好。” 她本能地,在“家长”面前,夸奖自己最依赖的“姐妹”。

      “哦?” 多铎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终于将目光正式转向雅若,“乌讷楚格格,看来是颇有心得?”

      雅若心头警铃大作。他这是明知故问,更是将她推到明处。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只敢落在他袍角的蟒纹上,声音清晰平稳:“回郡王,奴才不敢当‘好’字。蒙大福晋恩典,苏茉儿姑姑悉心教导,奴才与格格每日聆听教诲,只盼能多明白一分道理,日后少出一分差错,不负天恩,亦不负科尔沁与大妃所托。”

      她的回答,将功劳归给皇后和苏茉儿,将目的拔高到“不负天恩、不负科尔沁”,只字不提自己,更无半分得意。滴水不漏,完全符合她此刻“伴读”的身份。

      多铎看着她低垂的、浓密的睫毛,看着她紧抿的、淡粉色的唇,看着她恭敬到近乎疏离的姿态,胸口那股憋了多日的无名火,猛地又窜高了一截。

      她总是这样。清醒,克制,完美地躲在规矩和身份之后,让他所有蓄积的力量,都像砸在铁板上,徒留震痛。

      “明白道理,少出差错。”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你能如此想,很好。”

      他顿了顿,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瞬间拉近了他与她们的距离,那股迫人的气息几乎将雅若笼罩。雅若浑身一僵,指尖瞬间冰凉。

      “苏茉儿姑姑,” 多铎却转向了苏茉儿,语气恢复了平淡,“方才听你在讲赏罚旧例?”

      “是,郡王。”

      “宫中赏罚,固然有旧例可循。” 多铎缓缓道,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雅若苍白的侧脸,“但本王以为,赏罚之道,贵在‘分明’,更贵在‘及时’。该赏时,千金不吝;该罚时,亦不容姑息。尤其是……”

      他刻意停顿,殿内落针可闻。

      “……尤其是身边近侍之人,更要严加管束。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如此,方能令行禁止,上下归心。姑姑以为呢?”

      这话,看似在论管理,实则字字句句,都像鞭子,抽在雅若心上。他在告诉她,也在警告所有人:他多铎的规矩,就是赏罚分明。听话有赏,抗拒……自有惩罚。

      苏茉儿神色不变,躬身道:“郡王高见,奴才受教。”

      “罢了,你们继续学吧。” 多铎似乎达到了某种目的,不再停留,转身便走。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也随之散去,只留下一室冰冷的沉寂,和空气中尚未消散的、属于他的淡淡气息——混合着皮革、汗意,与一丝冰冷的铁锈味。

      达哲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小声对雅若道:“吓死我了……郡王他,好像不太高兴?”

      雅若缓缓直起身,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她看着殿门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久久难以平复。

      他岂止是“不太高兴”。

      他是一头被锁链困住、焦躁暴怒、已经开始用爪子反复刨抓牢笼的猛兽。

      而刚才那一番“赏罚论”,就是他对牢笼内,他看中的猎物,发出的第一次清晰而危险的咆哮。

      苏茉儿走回书案前,面色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吹过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她翻开书册,继续讲解,声音依旧平稳。

      可雅若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多铎最后那番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他口中的“功”是什么?“过”又是什么?

      听话顺从,接受他的“标记”,便是功?

      沉默抗拒,藏起玉佩,便是过?

      那枚被藏在箱底的百合玉佩,此刻仿佛突然有了温度,烫得她心头发慌。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玉佩被她藏起来了。

      所以他今日来,是警告,是催促,也是最后的通牒。

      接下来的半日,雅若学得魂不守舍。好在她基础扎实,应对苏茉儿的提问尚能勉强支撑,只是那份沉静,终究是裂开了一丝缝隙。

      傍晚回到柔远馆,她几乎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阿古拉敏锐地察觉她的异样,服侍她洗漱时,低声问:“姑娘,可是宫里……”

      雅若疲惫地闭上眼,轻轻摇头,示意她噤声。这里隔墙有耳,连疲惫都不能轻易流露。

      夜里,她辗转难眠。多铎那双深海般翻涌着暴烈情绪的眼睛,总在她眼前晃动。她知道,清宁宫的“保护”和学习,就像一层脆弱的琉璃罩,能暂时隔绝风雨,却挡不住那头决心破笼的困兽。

      他今日能“顺路”闯入清宁宫偏殿,明日就能做出更出格的事。

      而她,还能躲到哪里去?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这句话像魔咒,缠绕着她。她忽然想起,前几日苏茉儿似乎无意中提过一句,过两日,内务府要往各王府送一批新贡的夏布,按例,各府会派人到宫门处的值房核对领取。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念头,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脑海。

      或许……

      或许她不该只是躲。

      或许,她可以……主动踩上他画下的那条“赏罚线”?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战栗,却也让连日来被恐惧和压抑充斥的心,奇异地生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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