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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二节 典仪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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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七月初。盛京,柔远馆与豫郡王府。
退回青玉簪的举动,如同将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涟漪细微,却终究漾开。
苏茉儿在清宁宫偏殿接过那被原样包好的锦盒时,目光在雅若低垂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多问一句,只淡淡道:“你有此心,亦是虔敬。我会禀明庄妃娘娘。”
雅若深深一福,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并未因此松弛半分。她知道,真正的考验不在这一递一接之间,而在皇后与庄妃如何解读她这过分的“惶恐”。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上了发条,飞速旋转起来。大婚的典仪流程最终核定,钦天监择定的吉日就在七月十五。柔远馆内,宫中派来的嬷嬷、侍女、以及豫郡王府提前遣来帮忙的仆妇,几乎将小小的院落塞满。空气里弥漫着新漆、绸缎、香料和紧张忙碌混杂的气息。
达哲像个被摆弄的精致人偶,试穿、学礼、记流程,忙得脚不沾地,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常常累得靠在雅若肩上就能睡着。雅若则像她最稳固的影子,替她记下所有繁琐的细节,打点往来人事,安抚焦躁的仆役,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连宫里来的嬷嬷都私下议论,这位乌讷楚格格,年纪虽小,行事却比许多积年的老人还稳妥。
这日,豫郡王府按制,送来了大婚当日,福晋需佩戴的全套首饰并吉服。东西是王府长史亲自押送,阵仗不小。打开朱漆描金的抬盒,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人眼。赤金点翠大凤钿,镶着龙眼大的东珠;鎏金累丝嵌宝石的项圈、手镯、戒指;大红的吉服袍上,金线绣的蟒纹在光下栩栩如生,华贵逼人。
达哲看得咋舌,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周围伺候的宫人仆妇皆屏息垂首,眼中不乏艳羡。
王府长史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恭敬地对衮布和达哲道:“此乃王爷亲自过目定下的式样,请福晋核验。若有丝毫不妥,奴才即刻命人修改。”
衮布满意地点点头,达哲也红着脸小声说“甚好”。
就在这时,那长史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静静立在达哲身侧后方,正垂眸记录物品清单的雅若,忽然开口道:“王爷还有一句吩咐。”
众人立刻凝神。
“王爷说,大婚礼仪隆重,福晋身边随侍之人,亦需得体。特命奴才,另备了一份妆奁,赠与乌讷楚格格,以全姊妹陪伴之谊,亦免格格当日仓促。”
他说着,身后一名小太监捧上一只略小、但同样精致的剔红漆盒,躬身举到雅若面前。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目光,惊讶的、探究的、了然的、嫉妒的,齐刷刷射向雅若。
另备妆奁。
姊妹之谊。
王爷特命。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在这大婚前夕、众目睽睽之下,不啻于一道无声的惊雷。
多铎的手,再次越过了所有人,以如此“冠冕堂皇”却又“不容拒绝”的方式,伸到了雅若面前。这一次,不是隐秘的玉佩,不是循例的瓜果,而是在嫡福晋的正式聘礼之外,单独、公开的赏赐。理由无可指摘(成全姊妹情),时机却敏感至极。
雅若觉得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能感觉到身侧达哲瞬间僵硬的身体,能感觉到母亲衮布骤然锐利的目光,更能感觉到周遭那些无声的、瞬间变得复杂的注视。
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他要在全天下人面前,在她最想隐藏的时刻,硬生生将她拖到聚光灯下,烙上他的印记。
“奴才……” 雅若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拒绝,必须……
“王爷体贴,思虑周全。” 衮布沉稳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打断了雅若的话头。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属于科尔沁大妃的微笑,对长史道,“请代老身与达哲,谢过王爷厚意。雅若,王爷恩典,还不谢赏?”
衮布的话,像一盆冰水,浇醒了雅若。拒绝?在王府长史、宫中嬷嬷、众多仆妇面前,拒绝亲王(郡王)公开的、合乎情理的赏赐?那不仅是打多铎的脸,更是将科尔沁和自己的不识抬举公之于众。
她瞬间明白了多铎的狠辣。他算准了她不敢拒,算准了衮布必须让她收,算准了所有人都会“理解”这是王爷对福晋身边人的“体面”。
他逼着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他的“标记”。
雅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刺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她上前一步,对着那漆盒,缓缓地、深深地跪拜下去,额头触地。
“奴才……乌讷楚·雅若,谢王爷恩典。” 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中挤出,带着血腥气。
长史似乎满意了,躬身退下。漆盒被阿古拉沉默地接过,沉重得像一块烧红的铁。
人群散去,继续忙碌。可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投向雅若的目光,多了许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是夜,西厢房内。
达哲抱着膝盖坐在炕上,看着阿古拉打开那个漆盒。里面是一套赤金镶珍珠的头面,样式精巧清雅,并非婚嫁正红,而是更适合日常佩戴的淡雅风格。另有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质地轻柔如雾。
“真好看……” 达哲喃喃道,语气有些复杂,她看向沉默不语的雅若,“雅若,郡王他……对你真好。”
雅若心头一刺。达哲的话里没有嫉妒,只有一丝淡淡的困惑和失落。她大概觉得,郡王对雅若好,是因为雅若是她最好的姐妹。可雅若知道,不是。
“格格,” 雅若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声音疲惫却清晰,“王爷这是做给所有人看的。他越是对‘格格身边的人’厚待,越是显得对格格的婚事看重,对科尔沁的亲近。奴才……不过是沾了格格的光。”
她必须将这份“厚爱”,牢牢绑定在达哲身上。这是她唯一能做的补救。
达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靠在她肩上:“嗯……反正,雅若你值得最好的。等以后进了府,我的东西,也都是你的。”
雅若喉头哽住,轻轻环住达哲,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苏德从外面匆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她先看了一眼达哲,随即走到雅若身边,用极低的声音,急急道:“姑娘,出事了。看管箱笼的嬷嬷方才慌张来报,说……说您收着旧物的那个箱子,好像被人动过。锁头倒是好的,但摆的位置……和奴婢今早查看时,差了半寸。”
雅若猛地睁开眼,心脏骤然停跳。
那个箱子……底层蓝布包着的……
“什么人动的?丢了什么?”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颤。
“嬷嬷说午后只有内务府两个送新衣的太监进去过,按例放下东西就出来了,并未久留。她当时在旁边看着,没见异常。东西……嬷嬷不敢细查,只匆匆看了一眼,表层物品无缺,但底层……” 苏德摇头。
阿沅已脸色煞白地扑向墙角那口箱子。雅若也快步过去。
箱子打开,表层衣物整齐。阿古拉颤抖着手,拨开几层布料,探向最底层——
她的手停住了。
雅若俯身看去。那个蓝布小包,还在。
她松了口气,但下一刻,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布包还在,但……系扣的方式变了。她习惯打的是简单的活结,容易解开。而现在,布包上是一个工整的、带着特殊缠绕手法的死结。
有人打开过它。
确认了里面的东西。
然后,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是谁?
内务府的内侍?佟佳氏的人?皇后的人?还是……他?
多铎的脸,猝然闪过脑海。他白日才公开赏赐,夜里她的秘密就被发现?是巧合,还是他另一重更深的、猫捉老鼠般的逼迫与警告?
雅若盯着那个死结,浑身冰冷。
风雨,已经不再是“欲来”。
它已经穿透了屋顶,落在了她的眉睫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