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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三节 礼成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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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聪七年,七月十五。盛京。
吉日。
天色未明,柔远馆已灯火通明,人声涌动。梳妆的嬷嬷、伺候的宫女、往来传递物件的太监,将西厢房挤得水泄不通。空气里弥漫着头油、香粉、炭火炙烤礼服的特有气味,以及一种被压抑着的、近乎沸腾的喧嚣。
达哲坐在镜前,像一尊被精心装饰的玉像。大红的吉服层层叠叠穿在身上,赤金点翠的大凤钿沉甸甸地压在发顶,珍珠流苏在她颊边轻晃。嬷嬷为她开脸、上妆,胭脂染红了双颊,口脂点红了嘴唇。镜中的少女,华美,雍容,却有一丝掩藏在浓妆下的、陌生的惶然。
雅若穿着一身崭新的、颜色庄重的藕荷色袍子,发间只簪着两朵不起眼的绒花,静静立在达哲身后半步。从寅时起,她便开始忙碌,检查每一件首饰的扣襻,抚平礼服上每一丝褶皱,低声提醒达哲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步骤。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动作利落轻柔,像一根定海神针,让周围忙乱的人群渐渐有了主心骨。
可只有阿古拉看见,姑娘在整理达哲腰间玉带时,指尖那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也只有阿古拉知道,昨夜姑娘几乎一夜未眠,对着妆台上那个被动过的箱子,枯坐了半宿。
“吉时到——请福晋升舆——”
司礼官尖细悠长的唱喏,穿透晨雾,传遍馆舍。
鼓乐声骤然响起,庄重而喜庆。衮布亲手为达哲蒙上大红销金盖头,眼中含泪,拍了拍女儿的手。达哲下意识地,在盖头下,紧紧攥住了身侧雅若的衣袖。
雅若反手握了握她的手,冰凉,汗湿。她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却坚定地说:“格格,别怕。奴才陪着您。”
这句话,像一句咒语,让达哲紧绷的身体松弛了一瞬。她深吸一口气,在嬷嬷的搀扶下,起身,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洞开的、铺着红毡的馆门。
门外,仪仗煊赫。豫郡王的大婚,规制极高。旌旗仪仗、乐队伞扇、护卫甲士,浩浩荡荡,从柔远馆一直排到豫郡王府。盛京长街两侧,早已被护军营净街戒严,百姓远远围观,只闻鼓乐铿锵,只见一片夺目的红与金在晨光中移动。
雅若扶着达哲,登上那辆装饰着龙凤呈祥图案的朱轮华盖喜轿。帘幕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与目光。狭小的空间里,只余姐妹二人并肩而坐,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轿子起行,微微摇晃。达哲盖头下的身体依旧僵硬。雅若挺直背脊坐着,目光落在轿厢内壁繁复的刺绣上,耳中听着外面震天的鼓乐与整齐的脚步声,心中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寂静,夹杂着纷乱的思绪。
她知道,这条路,通向的不是一场婚礼,而是一个战场。她能保护好达哲吗?王府里等着她们的,除了陌生的规矩,还有那位“身子重”的佟佳福晋,和无数双眼睛。而她自己……那个箱底的死结,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尖掐进掌心,用那刺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队伍蜿蜒,穿过重重宫门与街市,最终停在豫郡王府那巍峨的朱红大门前。鞭炮声震耳欲聋,喜乐更加高昂。按照礼仪,新娘需由新郎亲自引下喜轿,跨过马鞍、火盆,进入正堂行礼。
轿帘被掀开。一只手伸了进来,指节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度和薄茧,手腕处露出石青色蟒袍的箭袖。
是多铎的手。
达哲迟疑了一下,才颤巍巍地将自己的手递过去。那只手稳稳握住,力道适中地将她扶出轿厢。
雅若紧随其后,低头踏出。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前方那对新人身上。
多铎今日一身郡王吉服,石青底色,金蟒狰狞,越发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在阳光下有种逼人的英俊与冷峻。他并未看身侧蒙着盖头的新娘,甚至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送亲的队伍,然后,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刚刚站稳、正垂首肃立的雅若身上。
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近乎残忍的平静,以及更深处翻滚的暗流。只一瞬,他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可雅若却被那一眼钉在原地,遍体生寒。他看到了。他确认了。他在用眼神告诉她:你终于,还是来到了我的门前。
接下来的仪式,繁复如一场盛大的戏剧。拜天地,拜君恩(象征性向皇宫方向行礼),夫妻对拜。每一项,雅若都需严格按照礼官的指引,或侍立,或跪拜,或递送物品。她做得一丝不苟,姿态无可挑剔,像一具被输入完美指令的人偶。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跪拜起身,视线略过前方那对大红的身影时,心脏那尖锐的刺痛。每一次靠近,嗅到多铎身上那混合着冷冽沉香与一丝铁锈气的气息时,胃部那翻搅的寒意。
夫妻对拜时,雅若按礼垂首,目光落在自己藕荷色的鞋尖上。可就在司礼官高唱“夫妻对拜”的刹那,她鬼使神差地,极快、极轻地抬了下眼。
前方,多铎与蒙着盖头的达哲,正缓缓相对躬身。
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雅若看见了他侧脸的线条——在满堂红烛与喜庆喧哗的映衬下,那线条绷得有些紧,下颌角微微收着,并非新郎该有的欣然或温柔,而是一种……被盛大礼仪包裹着的、深藏的漠然与一丝疲惫。仿佛这场震动盛京的婚礼,于他而言,只是另一场需要完美演出的仪式。
这惊鸿一瞥的发现,让雅若心头莫名一空,随即是更深的寒意与困惑。他并不快活。那他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为何要对她步步紧逼?
没等她想明白,仪式已毕。多铎直起身,瞬间,那丝漠然便如同从未存在,他脸上又恢复了无可挑剔的、淡而持重的笑意,转身向宾客致意。
礼成。送入洞房。
正堂里的喧嚣祝贺声被关在门外。洞房内,红烛高烧,锦帐低垂,处处贴着大红喜字,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
多铎依照礼仪,用一柄玉如意,缓缓挑开了达哲的盖头。
烛光下,盛装的达哲抬起眼,双颊绯红,眼神羞怯又期待,望着自己新婚的丈夫。
多铎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符合场景的、淡淡的笑容,说了几句吉祥话。他的语气是温和的,甚至算得上体贴,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没有多少温度,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他依礼与达哲喝了合卺酒,吃了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全程,他的目光再未看向始终垂首立在角落阴影里的雅若,仿佛她并不存在。
可雅若能感觉到,那无处不在的、沉滞的压力。他越是无视她,那压力便越重。
仪式终于结束。多铎起身,对达哲道:“前头还有宾客,福晋今日劳累,早些安置。苏德,好生伺候福晋。”
“是,王爷。” 苏德连忙应道。
多铎又看了一眼达哲,点了点头,便转身,大步离开了洞房。玄色吉服的袍角,在门槛处一闪而逝。
房门关上。洞房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红烛燃烧的哔剥声,和达哲微微急促的呼吸。
“格格……” 苏德和其木格上前,准备为达哲卸下繁重的头饰和吉服。
达哲却像突然泄了气,肩膀垮了下来,脸上强撑的笑容也消失了,怔怔地看着多铎离去的方向,眼里浮起一层淡淡的水光。她没有哭,只是显得有些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雅若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她走上前,接过苏德手里的热手巾,轻轻为达哲擦拭额角的细汗和颊边有些晕开的胭脂。
“格格累了吧?奴才伺候您卸妆。” 她的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达哲回过神来,看着镜中雅若沉静的面容,那股莫名的惶然似乎找到了依靠。她点了点头,任由雅若和侍女们摆布。
卸去钗环,洗净铅华,换上柔软的中衣。达哲躺进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里,终于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极度的疲惫。她拉着雅若的手,不肯放,含糊地嘟囔:“雅若……你别走……”
“奴才不走,奴才就在外间守着格格。” 雅若为她掖好被角,声音轻柔如催眠曲,“睡吧,格格,一切都好了。”
达哲这才安心,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均匀。
雅若吹灭了大部分蜡烛,只留墙角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发出昏黄朦胧的光。她示意苏德和其木格也去外间歇息,自己则抱了一床薄褥,在靠窗的炕榻上坐下。
夜,深了。前院的喧嚣渐渐沉寂,王府陷入一片深沉的安静。这安静却比喧嚣更让人心慌。
雅若毫无睡意。她抱着膝盖,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多铎最后离去的背影,达哲失落的眼神,白日里他侧脸那一闪而过的漠然与疲惫,还有昨夜箱底那个冰冷的死结……无数画面在她脑海中翻腾撕扯。
“吱呀——”
一声极轻的、门轴转动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不是外间的门,是……通往后面净房的一扇小侧门!
雅若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头看去。
朦胧的光线下,一道高大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立在门内。他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有那身未来得及换下的吉服,在昏暗中勾勒出熟悉的、压迫感十足的轮廓。
多铎。
他去而复返。没有惊动任何人,从相连的侧门,直接进入了这间本属于他与嫡福晋的洞房。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精准地锁定了炕榻上僵住的身影,一步步,无声地,走了过来。
雅若想站起来,想逃,想喊,可身体像被冻住,喉咙像被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处停住,微微俯身。他身上带着酒筵后的微醺气息,混合着那股独特的冷冽,扑面而来。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却以一种可怕的、刻意的轻柔,抬起了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脸,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在昏暗烛光映照下,深得像不见底寒潭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压抑了一整日、乃至更久的所有情绪——焦灼、渴望、怒意,以及一种令人心颤的、势在必得的疯狂。
“现在……”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滚烫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轮到你了。”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她惊惶的眼睛,仿佛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才缓缓吐出最后那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
“我的百合。”
说完,他竟松开了手。向后退了半步,将那迫人的压力稍稍撤去。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待,在评估,在享受她此刻每一分无法掩饰的恐惧与……那恐惧之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极致疯狂所带来的一丝震撼与茫然。
他没有更近一步。但这种“悬而未决”的停留,比直接施暴更令人胆寒。他在告诉她:我随时可以,但我要你记住这一刻,记住是谁,在什么时候,这样看着你。